今日日頭難得好,下午的時候,雪便已經全消了。
天空澄澈得像洗過一樣,空氣中也都是濕潤的味道,涼涼的氣息乾淨清爽。
裴淮瑾剛一走進海棠苑就聽見屋內傳來一陣少女清脆的笑聲。
他的腳步不由一頓。
從前他很少在這個時辰來海棠苑,每次下人通報之後等他再過來,等他的都是沈知懿帶著丫鬟恭恭敬敬等在門口的身影。
裴淮瑾實不是一個好奇心重的人,但他此刻突然想知道,他不在的時候,沈知懿都在做些什麼。
他揮手打斷正打算請安的丫鬟,自己都沒意識到放輕了步伐,伸手推開了那扇木門。
少女依舊穿著那身半新不舊的藕色裙衫,因著在屋中沒出去,烏黑柔順的發隻用一根簪子鬆鬆地挽在腦後,如瀑般鋪灑在削薄筆挺的後背上。
她手中拿著一個帕子,細長的手指靈巧地在帕子上繡著什麼,不時側身看看身旁春黛的,同她笑語幾句。
少女笑時,嬌豔的臉頰上綻放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明明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美人圖,裴淮瑾的心裡卻莫名劃過一陣煩躁。
他倒是不知她何時能這般耐得下性子繡帕子了,就像他不知,謝長鈺那廝是何時看上的沈知懿。
一想起方才宮門外分彆前謝長鈺對他說的那句話,裴淮瑾不禁擰起了眉心,腳底下一重,榻上兩人聽到聲音一齊向他看過來。
沈知懿顯然正跟春黛說到什麼趣處,臉上還帶著明顯的笑意。
回頭一見他進來,那人唇角的弧度肉眼可見地落了下去,一副慌慌張張地模樣起身迎了過來,規規矩矩蹲身請安:
“郎君。”
少女螓首低垂,露出一段曲線優美的白皙後頸,蝶翼一般濃密纖長的眼睫微垂著,輕輕顫動。
裴淮瑾順著她的動作落在她臉上,那小心翼翼的神情令他很難想象,方才房門外聽到的笑聲是從她口中發出的。
他沒說起來,沈知懿就一直半蹲著。
裴淮瑾從前隻有初一十五來海棠苑,昨夜過來沈知懿想著是因他剛回府,不料今日他又來了,自己一點準備都沒有。
她心底隱隱生出些許忐忑,又細細想了一番自己方才是否又做了什麼不合規矩之事。
思來想去,視線落在自己手中的那個鵝黃色的帕子上。
正在此時,頭頂傳來裴淮瑾淡淡的聲音:
“聽聞你繡了帕子送出府去換銀子?”
沈知懿捏著帕子的手一抖,老實回答,“是。”
裴淮瑾的語氣冷了半分:
“裴府可有短你的吃穿?”
“不曾。”
就連那被苛刻的炭火,昨日裴淮瑾回來後也命人送了過來。
“既如此——”
站在沈知懿的角度,她能瞧見裴淮瑾的拇指輕輕摩挲了幾下食指骨節,那是他思索時慣用的動作:
“那些帕子就彆繡了,若是讓人知道是從國公府流出去的,怕是有辱名聲。”
沈知懿低垂的眼睫輕輕顫了顫,手中緊攥的帕子似乎都變得有些燙手。
她悄悄將帕子收進了袖口,低聲乖順應“是。”
“起來吧。”
裴淮瑾走進來,視線掃過桌上有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話梅,回頭問道:
“沒喝藥?”
沈知懿站直身子,悄悄動了動裙子下酸疼的腳踝,“喝了。”
“那為何沒吃顆梅子,不喜歡?”
裴淮瑾一邊說一邊伸手,想將她沾在唇角的發稍撥開。
不料對方卻忽然一側頭,下意識後退了半步。
“……”
氣氛忽然有片刻凝滯。
沈知懿瞧了眼男人僵在半空的手,慌忙回道:
“喜、喜歡的,隻是……隻是今日的藥不太苦,就沒吃。”
這兩日給海棠苑開的藥方裴淮瑾是看過的,那幾味皆是去心火的苦藥,如何成了她口中說的“不苦”。
裴淮瑾隻道沈知懿還在因為他將要娶妻一事心裡擰巴著,點了點頭,想著過幾日她應當就想通了,便也沒再說什麼,緩緩收回手,將人拉到身邊來坐下,語氣溫和:
“我從晌午到現在都不曾用膳,陪我用些?嗯?”
沈知懿這幾日也沒好好用膳,下巴都尖了不少,春黛正愁怎麼勸她多吃一些,這下一聽裴淮瑾的話,不等沈知懿回答,自己就火急火燎笑道:
“奴婢這就去讓廚房準備!”
說完一溜煙推門跑了,導致沈知懿想拒絕都來不及。
“……”
房間裡隻剩下沈知懿和裴淮瑾二人。
不知為何,沈知懿自從得知他要娶秦茵且自己命不久矣之後,心裡對裴淮瑾的態度就悄悄發生了些許細小的變化。
從前她滿心滿眼都是裴淮瑾,此生大半的愛意和熾熱,都用在了他身上。
哪怕後來到了裴府給他做妾,她都在做著他喜歡的模樣,竭力又謹小慎微地討他歡心。
然而此刻在麵對裴淮瑾時,她承認自己還是喜歡他,但不知為何,心裡再生不出從前那種濃烈到奮不顧身的勇氣來。
她忽然開始站在局外人的角度審視她二人之間的關係。
也終於理解了他不愛自己的心情。
見她異於往常的沉默,裴淮瑾多瞧了她兩眼:
“不舒服?”
“沒有。”沈知懿搖頭。
“既然人已經恢複了,明早便去向母親請個安吧,你昨夜暈倒母親也掛念著。”
沈知懿知道裴淮瑾這人極重規矩,若是從前發生類似情況,即便他不說,她都會去給長公主請安。
可這次……
裴淮瑾拿起沈知懿桌上的字帖翻看了兩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