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沈知懿的眼神漸漸有了聚焦。
她像是才認出眼前之人是誰一般,眼眶一紅,眼淚猝不及防地便落了下來,滴在他虎口的位置。
裴淮瑾的手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深邃的眼底驟然劃過一抹波瀾。
他的視線順著她眼角的淚,緩緩滑落到她微張的紅唇上,不可抑製地發現,自己此刻同她的距離未免太過曖昧了些。
男人神色中閃過一抹不自然,放開她重新坐了回去。
那小姑娘乍一被放開,就縮進了角落,小臉埋在膝蓋間,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小小的一團看起來分外可憐。
裴淮瑾仰頭闔目,骨廓嶙峋的喉結向下一滾,忽然不理解自己同她一個小姑娘計較什麼。
他長舒一口氣,儘量放緩了語調:
“彆哭,再哭吸了涼氣要難受了。”
一貫清冷自持的裴大人第一次哄一個姑娘,語氣生硬得很,說是哄,聽在對方耳中倒像是訓誡。
於是那角落裡的小身板抖得更厲害了,嗚咽聲也從斷斷續續連成了一片。
裴淮瑾揉了揉額角,伸手過去,在她的肩膀上方懸停了片刻後,到底將人虛虛攬進了懷中,輕輕拍了拍。
“彆哭了……”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才過十六歲生辰的小姑娘,去年還親眼目睹了自家父母兄長的死,他同她置什麼氣。
裴淮瑾一靠過來,身上清冷的沉木香便鑽入了沈知懿的鼻腔,說話時,胸腔也在悶悶震顫著。
原本哭得委屈的姑娘一瞬間便繃緊了呼吸,僵著身子不敢動彈。
裴淮瑾身上獨屬於成熟男人的氣息近乎強勢地將她裹挾起來,比方才被他攥住下巴壓在車廂壁上還要強烈。
從未與男人靠過如此之近的姑娘,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就連自己方才為什麼哭都要忘了。
裴淮瑾見她漸漸止住了哭腔,放開她重新坐回原位,想了想,道:
“近來可是受什麼委屈了?”
將她納進府為妾的時候,他同她說得很清楚,他對她沒有半分男女之情,也斷不會對她產生不該有的念想。
他說過,接她進府純粹隻是為了護她周全,將來他會迎娶新婦,裴府也會有當家主母。
當時她聽了並未反對,隻是點頭應了下來。
所以即便如今,他應了母親和老師的撮合,有意迎娶秦茵,她應當也不至如此。
她這一年自來乖順,能讓她做出反常之舉的原因,恐怕隻能是近日受了委屈。
不料沈知懿卻搖了搖頭,嫣紅的唇被她貝齒咬得微微泛白。
沉默良久,她抽噎著道:
“是我自己想家了。”
她的眼睫低垂,濃密纖長的眼睫遮著瞳孔,他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緒。
裴淮瑾放在桌上的手指蜷了蜷,沉吟片刻,道:
“明年翻了年吧,待裴家和秦家走完議親流程,我帶你去墳上看看。”
沈知懿抱著手臂,安靜地沒說話。
自己怕是等不到了。
不過發泄這一通之後,她的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她微微抬眸,映入眼簾的是男人青筋凸起的手背。
其實她很感激他能說出方才那番話,長公主能知道裴鶴枕是因為沈家而死,裴淮瑾如何會不知。
但他並未因沈家遷怒於自己,還願意為了她冒著風險給沈家諸人立無字碑,已經做到仁至義儘了。
娶旁人也是一早他就同自己講明的。
她又在鬨什麼?
興許是因為自己患了不治之症,那種恐懼和無助,才讓自己對他更加依賴,以至於情緒失控。
沈知懿摳著自己裙擺上的花紋,默默深吸了兩口氣,抬起婆娑的眼眸看向裴淮瑾:
“我餓了……”
她的嗓音怯怯的,可憐兮兮的樣子像是一隻無家可歸的小貓。
“用飯吧——”裴淮瑾盯著她蒼白的小臉瞧了幾眼,告誡她:
“今日之事莫要再做了。”
“近來瞧你臉色不佳,待到明年開春了陸昭會來京城,到時找他為你調調身子。”
陸昭是大燕出了名的神醫,同裴淮瑾交情頗深。
沈知懿手指尖一顫,默默點了點頭,模樣乖順。
鬨了這麼一出,隊伍來到同安縣的時候已經接近天黑。
所幸蘇安瞧見方才那架勢,臨時安排廚娘多做了兩道麵點,一路上大家都墊了墊,也不至於挨餓。
進了同安驛站,沈知懿隨著裴淮瑾上了三樓。
原本以為裴淮瑾在安頓好後,會領她去她的房間。
卻不想那人居然就這般坐在了榻上,沒有一絲要動的跡象。
沈知懿立在房間中央,有些窘迫,囁嚅半天才開了口:
“敢問郎君,今夜我的房間在哪?我讓蘇安帶我過去。”
蘇安將裴淮瑾在府中時慣用的那套青花纏枝蓮紋杯翻找出來,用開水燙了一遍放到他身旁的桌案上,回頭對沈知懿笑道:
“姨娘同郎君出行,夜裡自然是同郎君宿在一處。”
宿、宿在一處?
沈知懿愣了一瞬,才堪堪反應過來蘇安這句話的意思。
她略顯不自在,又不肯讓裴淮瑾看出她的拘謹,低低“哦”了一聲,便坐到一旁不說話了。
未幾,小二端了飯菜上來。
沈知懿前幾日病著,沒怎麼好好吃飯,眼下倒是難得胃口不錯,跟著裴淮瑾吃了不少,直到裴淮瑾放下筷子,看著她提醒道:
“夜裡用多了飯,容易積食,若是餓了,多喝些好克化的粥食。”
沈知懿神色微赧,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我吃飽了。”
飯後時辰還早,裴淮瑾瞧了眼外麵風雪交加的天氣,讓蘇安將隨行的筆墨紙硯找了出來,對沈知懿道:
“今日晚了,不宜出門,便在房間裡消消食,我去平江前給你寫的那些字,練了麼?”
沈知懿一見他拿筆,她就開始頭皮發麻。
她從小就沒耐心坐不住,旁人都一板一眼地跟著夫子學寫字,隻有她在紙上畫王八。
後來有一次,她給裴淮瑾寫了一張小紙條,那紙條上故意寫了一首頗為暴露的表白詩。
她探出個小腦袋,將那紙條從牆頭扔到他書房的窗下轉頭就跑了,結果不消半日,裴淮瑾就來她家裡抓人了。
他嚴肅地將她帶到沒人處,滿眼失望地看著她。
正當沈知懿背著手乖乖站在他麵前,內心又羞又忐忑,以為裴淮瑾會為了那上麵的“淫詞豔曲”而教訓自己的時候,卻聽他長歎一聲,無奈道:
“沈知懿,你的字什麼時候才能寫好?字是人的臉麵,身為女子你的字竟能寫得這般潦草?!”
沈知懿:“?”
那時候裴淮瑾還不是現在的裴少卿,不像現在這般寡言少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