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在【“伊甸園”】的所謂“田野調查”,已經結束了。
可它留下的夢魘,才剛剛開始。
錢立群的指尖在鍵盤上空懸停著,微微顫抖。
他的腦海中,無數畫麵不受控製地翻湧、衝撞,每一個碎片都像鋒利的玻璃,反複切割著他建立了一生的學術尊嚴。
他看見自己最得意的博士生,那個在國際頂級期刊上發表過兩篇論文、被譽為燕京物理係未來之星的年輕人,是如何在龍河大學一個新生的追問下,啞口無言。
那個新生隻是隨口問了一句。
“老師,您論文中構建的這個宇宙弦膜的超對稱模型,如果引入我們‘虛數時空結構學’的曲率變量,計算的冗餘度可以降低至少百分之七十,您沒有嘗試過嗎?”
虛數時空結構學?
那是什麼?
整個燕京大學的團隊,麵麵相覷,從彼此眼中隻看到了茫然。
錢立群看見另一個學生團隊,在為一個“人工光合作用”的課題爭論不休。
他們爭論的焦點,不是技術路線,而是倫理。
一個看起來隻有十七八歲的女孩,冷靜地提出,他們設計的“固碳菌落”一旦失控,可能會在三百年內,徹底改變全球大氣含氧量,導致現有生態係統的全麵崩潰。
而支撐她這個論點的,是一套橫跨了分子生物學、大氣物理、社會學、混沌理論的、無比嚴密、卻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數學模型。
那不是一次調查。
那是一場精神上的公開處刑。
錢立群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要從那窒息的回憶中掙脫出來。
他不能再等了。
他將視線重新聚焦於屏幕上那個空白的文檔。
光標在文檔的開頭,固執地閃爍著,像一聲聲無情的催促。
他終於開始敲擊鍵盤。
指尖落下,發出清脆而決絕的聲響,在這死寂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關於龍河大學教育模式的觀察與反思報告》。
他沒有提及“清汙草”那種逆轉生態的神跡,也沒有去分析“基因剪刀”背後那深不見底的技術黑箱。
沒意義。
那些東西,已經不是現有科學體係能夠解釋的“技術”,而是近乎於“神諭”的造物。去分析神諭,是對科學的褻瀆,也是對自身無知的殘忍暴露。
他要寫的,是比技術本身,更讓他感到恐懼和絕望的東西。
是那種孕育出這一切的……土壤。
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速度越來越快,仿佛要將這三天三夜積壓的震撼、痛苦與思考,全部傾瀉而出。
一行行文字,出現在屏幕上。
“……我們引以為傲的博士生,窮儘數年心血研究的世界級難題,隻是他們一門基礎課的期末考題。”
他寫下這句話時,眼前浮現出那個物理係博士生,在聽到龍河新生的那句“期末考題”後,瞬間煞白的臉。那種信仰崩塌的空洞眼神,錢立群恐怕一生都無法忘記。
“我們奉為圭臬的學術理論,隻是他們用來進行思想實驗的、眾多工具中的一個。”
“他們可以輕易地調用來自不同學科的、我們聞所未聞的知識,去解決一個看似毫不相關的問題。”
“那種知識的融會貫通和思想的自由奔放,是我們現有的、壁壘森嚴的學院製度,完全無法培養出來的……”
寫到這裡,錢立群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