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濂回答得無比篤定。
因為事實確實如此。
趙暨每次召見他,都是下棋品酒,根本不談任何政事。
可偏偏是這種實事求是的回答。
讓韓赭愈發心疑:“嶽父大人!陛下就沒跟你談過政事?比如……讓鄭家幫忙引渡百姓入新地?”
鄭濂就知道這才是他們的目的,趕緊擺手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一次也沒有?”
“一次都沒有!”
鄭濂是真的有些急了:“我說好女婿,現在韓鄭早已成為了一家,鄭家怎麼可能做出背刺韓家的舉動?若非你為新地百姓之事把我接到絳城,我現在還在鄭地享福呢,又何苦整日接受陛下召見?
這可是障眼法,你可千萬不要聽信陛下的挑唆啊!”
“哈哈哈!”
韓赭哈哈大笑:“怎麼會呢?小婿想想也是,陛下此舉,定是為了挑撥離間。你我翁婿情深,又怎麼可能因此傷了感情?”
鄭濂鬆了一口氣:“你能想明白就好!陛下召見,我這一把老骨頭也不敢抗命啊!”
韓赭笑道:“小婿就是這麼一問,嶽父大人千萬不要見怪!我已經命人準備了上好的參茶,嶽父大人好好享用,莫要為此事傷了神!”
鄭濂老懷甚慰:“你有心了!”
“應該的!”
韓赭笑眯眯道:“隻要韓鄭一心永不背棄,就算嶽父大人想吃天上的蟠桃,小婿也摘下來給您吃!今日這麼早把您請來,您受累了,我讓人帶您下去休息。”
“哎哎哎!”
鄭濂感覺輕鬆了不少,在韓家後輩的帶領下,離開了議事大廳。
他離開之後,大廳的氣氛卻沒有絲毫舒緩。
就算真是挑撥離間,趙暨也沒有必要召見得這麼勤啊!
而且……
趙暨怎麼可能一次收編鄭家的念頭都沒動過?
可在鄭濂的口中,趙暨一次都沒有跟他提過引渡百姓的事情。
太離譜了!
韓赭無論從自身處境,還是家庭感情,都想相信自己的老丈人,可這件事實在有些蹊蹺,蹊蹺得有些讓人發慌。
但也不排除趙暨強行使用障眼法下大棋的可能。
現在沒有證據,不好下結論,當眾敲打一下,應該會有一些效果。
他搖了搖頭,便把議事大廳的眾人遣散了。
“大哥!”
韓猷卻把韓赭拉住了,低聲道:“我的人在鄭老爺子書房抄錄到了這個!”
說著,便把一張紙遞了過去。
自從鄭濂頻繁入宮,韓家內部就引起了警覺。
韓赭是鄭濂的女婿,自然不能讓他的人去監視,不然很有可能因為地位或者感情做出不理智的判斷。
即便他是家主也不行。
所以安排在鄭濂身邊的人,一直都是韓猷的手下。
沒想到,還真抄錄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韓赭接過紙一看,頓時有些疑惑:“曆法?怎麼了?”
曆法也是一門學問。
不巧,鄭濂對這門學問無比熱忱。
所以他剛才提起趙暨跟他聊曆法的時候,眾人都不怎麼奇怪。
韓猷卻微微一笑:“我已經請諸位長老看過了,這曆法甚是玄奧,不像是普通的曆法。”
“那是……”
“顓頊古曆!”
“……”
韓赭心頭一顫。
顓頊古曆,可是帝顓頊心血所凝,自然是曆法中極其崇高的存在。
若是把顓頊古曆研究透,不僅能夠掌握陰陽天時,甚至能夠呼風喚雨。
深奧至此,也難怪楚國願為它付出那麼大代價。
但是……
憑什麼?
憑什麼自己嶽父能得到顓頊古曆?
就憑他對曆法熱忱,就能讓趙暨將顓頊古曆拱手相贈?
趙暨的障眼法?
可這障眼法代價也太大了吧?
一次引渡百姓也不提!
前前後後召見幾十次,卻從不談論正事!
到最後,還反手探討了顓頊古曆?
這誰能相信啊?
韓猷意味深長道:“大哥!我知道你願意相信自己的嶽父,但鄭家不得不防啊!鄭家表現得太乖了,乖到讓人害怕。你嶽父雖然已經不是家主,但隻要他有想法,就依然能夠影響鄭家的決策!
諸位長老的意思,一切以家族利益為重,莫要為了自己的名聲,而強保不該保的人!
你是韓家的家主,我們理應為你馬首是瞻!
但也希望你……”
“行了!”
韓赭微微皺眉:“你是在教我如何做好一個家主麼?”
韓猷噎了一下:“不,我這……”
韓赭冷笑一聲:“轉告諸位長老,我韓赭已經無數次證明,我才是帶領韓家走向繁榮的人,無需任何人指點。且不說鄭家現在還沒有動作,就算真有動作,我也能以最完美的方式處理。
族中某些長老小心思有些多了,以後有事當麵說,公事公辦,我不怪他們。
但若再私下裡攛掇韓家內耗,我有的是辦法讓他們閉嘴。
另外……”
他拍了拍韓猷的肩膀,笑容愈發瘮人:“二弟!韓家明麵上的事務已經夠多了,不必暗中操勞太多。為兄給你一個忠告,夜路走多了……容易撞鬼!”
韓猷身體微僵,額頭上忍不住滲出絲絲冷汗。
韓赭掃了他一眼:“勞煩二弟去趟魏家,告知我們韓家會議的結果。”
“哎,哎!”
韓猷連連點頭,逃似的離開了韓府。
韓赭看著他的背影,神色說不出的陰鬱。
……
重黎宮。
嬴無忌聽趙暨講故事,聽得眉頭直跳。
最終忍不住說道:“您這也太狠了吧!召見他了幾十次,愣是一次正事兒也不談,就跟他硬聊啊?”
“也不算硬聊吧!”
趙暨笑眯眯地抿了一口溫酒:“鄭濂棋藝相當精湛,對曆法也頗有研究,跟他聊了這麼多次,孤對顓頊古曆倒還真多了不少理解。”
嬴無忌:“……”
自己這個老丈人,真尼瑪是個狠人。
平均每次會麵接近一個時辰,加在一起至少也是三天三夜。
就跟一個老頭,硬聊了三天三夜。
而且還搭上了半冊顓頊古曆。
最變態的是,居然一次正事都沒有提。
如此一來。
就算韓鄭兩家關係再親密無間,心中也得犯嘀咕吧?
要真是談過一次遷徙百姓的事情也就罷了。
問題是真就一次沒提。
就算鄭濂是韓赭的親爹,韓赭也應該頂不住了吧?
“不過父王!”
嬴無忌咧了咧嘴:“如果鄭濂小心點,韓家人也發現不了古曆啊!”
趙暨搖了搖頭:“不會!鄭濂對曆法極其熱忱,我給他透露的那部分,又需要大量的計算,他不可能忍得住的!除非韓家人眼瞎,不然不可能發現不了,但能不能看出其中的貓膩,就看韓家人自己的本事了!”
嬴無忌又問道:“可就算韓鄭兩家相互提防,也最多是讓他們內耗,隻要鄭家不幫我們的忙,不還是……”
趙暨笑著打斷:“孤買不動鄭濂,買不動鄭家家主,難道連小角色都買不通一個麼?隻要韓鄭兩家的嫌隙夠深,隨便一點小變故,就能讓他們的聯盟垮塌。”
嬴無忌:“……”
老丈人真陰啊!
自己這小年輕根本玩不過啊!
這次徙民,隻要鄭家那邊出問題,就都會算到鄭濂頭上。
鄭濂隻要受委屈,兩家嫌隙就會越來越大。
自己暗中的操作隻要一成,這件事幾乎是板上釘釘的。
但老丈人應該不知道自己的操作,又為什麼……
趙暨笑著問道:“你是不是想說,咱們這次占儘劣勢,恐怕很難功成?”
“哎!有點。”
嬴無忌點頭。
趙暨輕歎一口氣:“此次徙民,本來就不是易事,更是應該竭儘全力。儘人事,聽天命!引渡百姓本身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隻要你布的棋子夠多,就遲早有用得上的一天!懂了麼?”
“懂了!”
嬴無忌笑著拱手:“多謝父王教導!”
趙暨笑眯眯地看著他:“好好學吧,以後乾這種缺德事的,就是你了!”
嬴無忌:“……”
他現在在考慮,要不要早點要小孩兒。
不然缺德事乾多了,很容易生孩子沒屁眼。
說起來鄭濂也有些可憐。
好慘一老頭。
趙暨好像也不是特彆高興,皺了一會兒眉頭,忽然問道:“無忌你說,為什麼魏韓兩土的百姓那麼乖,居然真就說不遷徙就不遷徙?”
為什麼?
當然因為你的好女婿啊!
嬴無忌咧了咧嘴,信口胡謅道:“應該就是他們本地官府占領輿論高地了吧?說實話還真有些棘手!我記得當初推演的時候,好像也沒這麼逆風過啊!
看來這次真得打持久戰了,父王您處理這種事情有經驗,我這回可得跟著您好好學了!”
趙暨雖然對他謙虛的態度頗為滿意。
但這次的情況,屬實有些讓他頭疼。
當時嬴無忌的推演,他全程目睹。
搶人大戰本來就是一個特彆膠著的過程,但自己這好女婿明裡暗裡手段用儘,大抵上還是能夠奏效的。
可這次……
魏韓兩土百姓的反應,實在有些超乎他的預料。
魏桓和韓赭兩個老賊,究竟給他們的百姓灌了什麼迷魂湯?
看來這次,真是一場硬仗啊!
趙暨已經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了,搶人肯定不如之前預想得那般順利,新地從第一年就繁榮發展的夢可以不要做了,隻希望半年之內搶到的人,能基本滿足新地的建設需求。
難啊!
變法難啊!
嬴無忌看他眉頭緊皺,笑著安慰道:“父王倒也不必傷神,變法乃是大勢所趨。孟子雲: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隻要我們順大勢而為,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有有識之士出手相助,我瞅道家就不賴,看人家多剛啊!”
趙暨不由莞爾。
以前道家都奉行清靜無為,哪怕楊朱這種標新立異的學派,這般思想都完整傳承下來。
但這次,道家好像對變法很感興趣,不論是楊朱一脈對嬴無忌的幫助,還是老子一脈硬劈牧野碑,當眾公布刺殺周天子之劍的歸屬,無一不在表明他們對“大勢”的熱忱。
想到這裡。
趙暨心情輕鬆了不少,卻還是板著臉訓斥道:“話雖如此,但掌權之人,又豈可把政事寄托於外力。這些天你莫要放鬆,孤隻要傳喚你,你便立刻入宮。以後家國和睦,和少不了你和寧兒相互扶持!”
“哎!”
嬴無忌呲牙笑道:“父王放心!兒臣一定好好學習,為殿下分憂!”
家國和睦,相互扶持。
老丈人說話越來越好聽了,彆管幾分真心幾分假意。
但嬴無忌就是愛聽。
而且這次心理暗示埋下了,過段時間,等黎國熱鬨起來,這個大功勞想必就要記到道家頭上了。
趙暨對他的回答很滿意,便揮了揮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沒事多去墨者公會走動走動,新地一定,墨者公會可是有大用!”
“好嘞!”
嬴無忌笑了笑,便行禮告退了,哼著曲兒就離開了王宮。
出了王宮,跳上馬車,便晃晃悠悠地朝墨者公會趕去。
這些天,他屬實有些忙得冒煙。
晚上上網課不說,白天天天被趙暨傳喚。
好在趙暨那邊,隻是出謀劃策,順便聽聽課,還不是特彆累。
所以他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墨者公會。
這次北征,一大票墨者工匠都跟了過去,隻要打下一片地,就會立刻有臨時居所蓋起來,隨時迎接各地流民。
畢竟墨家在各國朝堂受排擠慣了,對這次黎國變法相當重視。
這次甚至沒有等工錢就位,就直接帶著家夥過來了。
屬實有些為愛發電。
施工組跟著軍隊走了。
研發組還在絳城努力。
這幾天嬴無忌隻要沒事就朝墨者公會跑,他動手能力比較差,但有墨家推演術在,理論推演基礎賊紮實,見著吳丹就是一通嗶嗶,好好體驗了好幾天當嘴強王者的快感。
墨者公會地處城南,屬於整個絳城比較窮的地方,不過環境相當熱鬨。
生活成本低。
附近工匠多還方便外聘。
再也沒有地方比城南更適合墨者公會了。
嬴無忌到的時候,整個公會都忙得熱火朝天,現在公會裡麵一切非核心業務都外包出去了,墨者工匠全都在從事農工器械的打造,畢竟這些才是新地建設的核心。
反倒是吳丹閒了不少,杵在一個女墨者身後一頓輸出。
“淬火!淬火啊!哎呀你怎麼這麼菜,淬火的時機很重要,你卻足足晚了十息的時間,這樣韌性不行的!來讓哥教教你,今夜子時再給你開個小灶。”
說著,就準備上手攥女墨者的手。
女墨者也不慣著他,一腳就踹到了吳丹的屁股上:“我說公子丹,你要是躁動了,就出去逛逛。我求你你逛逛青樓好吧?就你這小體格子,也揩不到油啊!”
吳丹懊惱地撓了撓頭:“我這不是揩油,我正經想和你處對象!”
“哦?我咋不知道?”
“因為我這是暗戀!”
“你確定是暗戀,不是暗算?”
“我特娘的……”
吳丹有些鬱悶,扶著火爐氣得直喘。
鐵匠棚之外。
嬴無忌拐過翟雲的脖子:“我說老翟,吳丹在你們這兒混這麼慘麼?好賴也是一國公子,還是懂技術的小領導,怎麼隨便一個墨者都能踹他兩腳?”
翟雲有些無語:“要他沒身份,還不懂技術,就不是踹兩腳這麼簡單了。吳丹這小子雖然不壞,但他的品行在我們墨者公會,簡直就是災難。”
嬴無忌:“……”
雖然實話有些傷人,但確實如此。
這些墨者一個個都是自虐狂,對自己的行為約束極強。
彆說吳丹了。
就連他烏雞哥,放這裡也是弟中弟,少說也違反了“節用”“非樂”兩大鐵律。
吳丹被嫌棄,倒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翟雲笑嘿嘿地補充道:“不過她們也不是真嫌棄吳丹,這小子要是正經處對象,還是有不少女墨者樂意的。可惜他跟李家女子糾纏那次,逢人便說遇到了真愛,一臉墜入愛河的模樣,結果能給李家女子的,卻給不了彆的女子。
墨者精神潔癖嚴重的很,哪個女子樂意跟他在一起啊!
吳丹這小子也是的,排遣情傷也不是這麼排遣的啊!”
“行吧!”
嬴無忌咧了咧嘴,便不再糾結這個問題,衝吳丹招了招手:“丹子哥!丹子哥!過來!”
吳丹一瞅是嬴無忌,趕緊從尷尬的氣氛中解脫出來,一路小跑躥出了鐵匠棚:“烏雞哥來了,渴麼?丹子哥給你倒水!”
對於“丹子哥”這個稱呼,他還是十分滿意的。
畢竟嬴無忌可是墨者公會的大貴人,在墨者們心中地位相當高。
尤其是設計出“曲轅犁”之後,超高的耕地效率震驚了一眾墨者,從此以後更是被墨者奉為大佬。
烏雞哥都叫哥。
作為兄弟的他很有麵子。
“不用了!哪能辛苦丹子哥倒水?”
嬴無忌摟過他的脖子,便朝一個偏僻的地方走去。
最近他對吳丹超強的動手能力有了新的認知,這可是幫了他大忙,彆說叫“丹子哥”,叫親哥都沒問題啊!
等到四下無人,他才壓低聲音問道:“丹啊!我交給你改良煙花的業務,你搞得怎麼樣了?”
“煙花肯定小菜一碟!”
吳丹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卻又擰起了黢黑的眉頭:“但你這火藥,屬實猛得狠,重心放到煙花上麵是不是太浪費了?”
廢話!
當然浪費。
隻是火藥武器這玩意兒,對於高手傷害屬實有限,而且相關礦藏發掘進度相當落後,外加他對火藥武器不是特彆了解。
想要用於實戰,不管是投入周期還是實戰效果,都是不小的問題。
反倒是年關將近,不如先騰一段時間撩妹。
嬴無忌笑了笑:“那不是投入使用太難了麼?先不急,先把煙花搞出來,明年先賺一筆大的!”
“烏雞哥!”
吳丹痛心疾首地拍了拍嬴無忌的肩膀:“前段時間你特娘的天天勸我,說什麼心中無女人,拔刀自然神,結果一成親,怎麼自己都墮落?”
嬴無忌嘴硬:“我這哪是墮落?丹啊,你不會覺得火藥投入使用很簡單吧?”
“很難麼?”
吳丹有些嘚瑟:“要不要見識一下丹子哥的火藥高達?”
嬴無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