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戰野的軍綠色,摩托車在公社門口熄了火,車把上的軍用水壺晃得叮當響。他用手捏著那張蓋了紅章的證明,額頭上的汗順著曬黑的臉頰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磨得發白的軍褲上。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來公社——前兩次要麼辦事員不在,要麼公章被帶去開會,直到日頭偏西以後,才總算拿到手。
“戰野,這硫磺粉不好弄吧?”傳達室的老李頭探出頭,手裡搖著蒲扇,“剛才王家莊的人還來問,說他們的棉花地也等著用呢。”陸戰野把證明折好塞進褲兜,扯起脖子喊:“張教授特批的,給太空種子用的!”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驕傲,驚得院牆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來。
農資站的倉庫裡,五袋硫磺粉堆在牆角,袋子上印著“農業專用”的黑子,邊角被老鼠啃了一小口,淡黃色的粉末漏出來,在地上積了一小堆。陸戰野雇了輛板車,把袋子一個個搬上去,手指被粉末嗆得發癢,忍不住咳嗽起來。“這東西金貴著呢,撒的時候得悠著點。”倉庫保管員叼著煙,看著他裝車,“去年有人拿這當炸藥引子,被公社抓去批鬥了三天。”
板車慢悠悠往村頭晃,夕陽把陸戰野的影子拉得老長。路過二柱子家的菜地,二柱子正扛著鋤頭往家走,看見板車上的硫磺粉眼睛一亮:“這就是能救苗的寶貝?我家那三分地也堿性重,能不能勻點給我?”陸戰野頭也不回:“先緊著太空種子用,剩下的後麵再說。”
消息像長了翅膀,沒等板車到藥廠,鄉親們就都知道硫磺粉買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溫室門口聚了二十多號人,老周扛著鋤頭站在最前麵,草帽簷壓得低低的,露出的耳朵紅得厲害。“蘇同誌,戰野,”他把鋤頭往地上一頓,“之前是我老糊塗,不該說那苗是邪物。
今天我帶個頭,咋撒這粉,你們說了算。”
蘇瑤正在篩硫磺粉,竹篩子在木盆裡搖得沙沙響,粉末細得像麵粉,嗆得她直打噴嚏。“周大爺,您能來幫忙,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她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鼻子,“張教授說了,每畝撒二十斤,得拌在土裡五厘米深,不能太淺也不能太深。”
陸星辰蹲在地上畫格子,用石灰粉把試驗田分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這樣每塊地撒多少就有數了,省得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他手裡的小鏟子昨天斷了柄,今天換了個新的,木柄上還留著沒磨掉的毛刺。
“我來撒!”二柱子搶過蘇瑤手裡的瓢,慢慢舀起一瓢硫磺粉,學著蘇瑤教的樣子,胳膊掄成個圈,粉末像黃霧似的落下去,在地上鋪了薄薄一層。李寡婦提著個瓦罐,裡麵是涼好的綠豆湯,給每個人都遞了一碗:“天熱,喝口湯歇會兒,彆中暑了。”她的手背上沾著點灰,是早上喂豬時蹭的。
老周沒說話,隻是悶頭翻地。他的鋤頭比彆人的都沉,翻起的土塊又大又勻,硫磺粉撒下去,他再用鋤頭輕輕一摟,粉末就均勻地拌進土裡了。
蘇瑤看著他弓著的背,想起前幾天他說要拔苗時的急脾氣,忍不住笑了——這老爺子,就是嘴硬心軟。
陸星辰拿著個小本子,在每塊地旁邊記著數:“東頭第一塊,撒了兩瓢;第二塊,一瓢半……”他的聲音有點啞,是昨天喊得太凶了。蘇瑤讓他歇會兒,他搖搖頭:“我得記清楚,以後好知道多少量最合適。”說著從口袋裡掏出個玻璃管,是張教授給的PH試紙,插進土裡沾了點潮氣,顏色慢慢變成了藍色。
“還是堿性高。”他皺著眉,把試紙放進本子裡夾著,“撒完粉三天才能澆水,到時候再測測。”旁邊的青苗拿著個小鏟子,在空地上挖小坑,把撒漏的硫磺粉往坑裡埋:“哥說,這粉不能浪費,埋在土裡能當肥料。”
太陽爬到頭頂,大部分地都撒完了。鄉親們坐在田埂上歇腳,草帽往臉上一蓋,呼嚕聲此起彼伏。蘇瑤數了數剩下的硫磺粉,還夠撒兩畝地,心裡鬆了口氣;:張教授說得多備點,果然沒錯。
接下來的三天,星辰每天都來田裡,測土壤酸堿度。第一天,PH試紙還是藍色的;第二天,顏色淺了點;第三天早上,他剛把試紙插進土裡,就看見顏色變成了淺綠色,激動得差點把手裡的玻璃管摔了。“娘!降到7.5了!快來看!”他的聲音在溫室裡回蕩,驚飛了落在帆布上的麻雀。
蘇瑤正在給健康的苗澆水,聽見喊聲趕緊跑過來,看見試紙上的顏色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能澆水了!”她提著水壺,手都有點抖,往土裡澆了點水,水滲下去的地方,土色深了一塊,像塊深色的補丁。
第七天早上,星辰像往常一樣去溫室,剛掀開帆布就愣住了——那些慢苗的頂端,冒出了點新綠,小小的,像米粒。他趕緊蹲下來,用手扒開土看了看,根須也比之前多了,白白的,像老爺爺的白胡子。
“娘!苗有救了!”他轉身就往家跑,忘了手裡還攥著那根PH試紙,紙被汗浸濕了,顏色暈成了一片。跑到院門口,正好撞見陸戰野背著槍從部隊回來,差點撞在他身上。“咋了這是?慌慌張張的,慢一點。”陸戰野扶住他,聞到他身上的土腥味,就知道準是苗的事。
“慢苗長新葉了,真的長新葉了!太好了”星辰的臉通紅,不知道是跑的還是激動的,拉著陸戰野就往溫室跑,“您快去看!比昨天高了半厘米呢!”
溫室裡已經聚了不少人,老周正用手指頭量苗的高度,嘴裡念叨著:“高了,真高了,有半指長了。”二柱子蹲在旁邊,用樹枝給新葉擋著太陽:“這新葉嫩得很,彆被曬壞了。”李寡婦笑得合不攏嘴:“我就說這苗能長好,咱們的功夫沒白費。”
蘇瑤站在人群後麵,看著那些新綠的小芽,發芽,突然覺得鼻子有點酸。這些天的擔心、焦慮,在看到新葉的那一刻都煙消雲散了。她想起張教授說的“農業就是摸著石頭過河”,現在總算摸到塊穩當的石頭了。
陸戰野從口袋裡掏出個小鏡子,是給穗穗買的,現在用來給新葉反光:“這樣能涼快點。”星辰看著他笨拙的樣子,突然想起播種那天,爹也是這樣小心翼翼地給芽苗澆水。
原來不管是軍人還是農民,對這些小生命的心疼,都是一樣的。
老周走到蘇瑤身邊,手裡拿著個小布包,打開一看是些曬乾的芝麻:“這是我家去年收的,撒在苗旁邊能驅蟲。以前種芝麻的地,蟲子都少。”蘇瑤接過來,芝麻的香味混著泥土的味道,特彆好聞。
“周大爺,謝謝您。”她真心實意地說。老周擺擺手,臉又紅了:“該謝你們才對,讓我這老糊塗學了回科學種地。”說著拿起鋤頭,“我再去翻翻地,讓土鬆快點。”。
夕陽西下,鄉親們才慢慢散去。二柱子說明天帶幾個人來搭個遮陽棚,李寡婦說,要把家裡的草木灰拿來點,說是能壯苗。星辰坐在田埂上,借著最後一點光在本子上寫下:“撒硫磺粉第七天,慢苗長出新葉,高度1.5厘米,PH值7.5,長勢向好。”旁邊畫了個大大的笑臉,比之前的都圓。
蘇瑤走過來,遞給兒子一塊玉米餅:“餓了吧?吃點東西。”星辰接過餅,咬了一大口,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娘,你說這苗好了,是不是就不用查是誰動的手腳了?"
蘇瑤看著遠處老周離去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有些事,不一定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人心都是肉長的,能改就好。”風掀起帆布的一角,露出裡麵那些高矮不一的苗,在晚風中輕輕搖晃,像在點頭。
星辰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最後一口餅塞進嘴裡。他不知道蘇瑤心裡還惦記著蘇婉,也不知道那張PH試紙被他夾在本子裡,成了最珍貴的紀念。
他隻知道,這些苗活下來了,比什麼都重要。
夜色慢慢籠罩下來,溫室裡的燈亮了,昏黃的光透過帆布,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蘇瑤和星辰還在裡麵,一個在澆水,一個在記錄,偶爾說句話,聲音輕得像怕吵醒那些熟睡的苗。遠處傳來陸戰野喊吃飯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卻透著家的溫暖。
星辰合上本子,看著那些新長出的綠葉,突然覺得,不管以後還會遇到什麼困難,隻要一家人在一起,有鄉親們幫忙,就沒有過不去的坎。這大概就是張教授說的農業的力量——不光是種出莊稼,還能把人心都聚在一塊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