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蒙蒙亮,蘇瑤小心挖起兩株異常苗,用濕布裹好放進竹籃。陸戰野從部隊借的軍綠色挎包敞著口,裡麵是星辰連夜整理的觀察記錄,紙頁邊緣被手捏得發皺。“路上小心點,我會在家守著苗田,你放心。”
星辰站在院門口,眼圈發黑。一看就知道,昨晚在溫室旁的小棚守了一夜,帆布被風吹得嘩嘩響,他愣是沒合眼。
星辰搖頭,把小本子往她手裡塞:“娘,這是慢苗的記錄,張教授可能用得上。”
陸戰野發動摩托車,蘇瑤抱著竹籃坐後座,車鬥裡的軍用水壺隨著顛簸叮當響。清晨的公路上沒什麼人,偶爾有拖拉機駛過揚起塵土。蘇瑤低頭看竹籃裡的苗,慢苗的葉子卷得像一團枯草,跟旁邊健康的苗比,簡直是兩個世界的生命。
“你說,這苗還有救嗎?”她輕聲問,風聲把聲音撕得細碎。陸戰野握著車把的手緊了緊:“張教授是專家,肯定有辦法。再說,就算這幾株不行,咱不是還有其他苗嗎?”話雖這麼說,他心裡也沒底——那可是太空種子,全村裡就這兩百粒。
到省農科所時,傳達室的大爺正用鐵壺澆花。“找張教授?他一早就去實驗室了,你們直接過去吧。”大爺指了指西邊的平房,窗台上擺著幾盆長勢喜人的番茄,綠得發亮。蘇瑤走到門口,聽見裡麵傳來儀器的“滴滴”聲,猶豫了下才敲門。
“進來。”張教授的聲音混著鍵盤敲擊聲輕輕傳來。他穿著白大褂,正盯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曲線,看見蘇瑤手裡的竹籃,眼睛一亮:“苗帶來了?快讓我看看。”蘇瑤把兩株苗放在實驗台上,健康的那株葉片舒展,異常苗卻蔫頭耷腦,對比鮮明。
張教授戴上老花鏡,先用鑷子取下片葉子,放在顯微鏡下觀察,又用探針戳了戳土壤。“你們那兒的土,怕是有問題。”他轉身從櫃子裡拿出個巴掌大的儀器,金屬探頭插進竹籃裡的土中,屏幕上瞬間跳出一串數字。
“PH值8.2,堿性太高了。”張教授指著屏幕上的紅色曲線,“普通種子耐受力強,可太空種子經過輻射變異,對酸堿度特彆敏感,這土根本不適合它們生長。”蘇瑤的心沉到穀底,手緊緊攥著星辰的記錄本:“那還有救嗎?總不能眼睜睜就看著它們枯死。”
“彆急。”張教授拉開抽屜,拿出個牛皮紙袋,裡麵裝著淡黃色粉末,“這是硫磺粉,撒在地裡能降堿性。先取五斤試試,每畝撒二十斤,均勻拌在土裡。”他頓了頓,用筆在紙上寫了行字,“去農資站到了,報我名字,能按內部價拿,不過得帶公社開的農業生產證明——這東西是緊俏貨,沒證明買不到。”
蘇瑤接過紙袋,指尖觸到粗糙的紙皮,突然想起老周說的話:“周大爺早說過那地堿性重,都怪我沒當回事。”張教授笑了,從櫃子裡拿出瓶罐頭:“去年我在堿性地試種,比你們這兒的情況還糟。農業就是這樣,得摸著石頭過河。”罐頭裡是紅彤彤的番茄,看著就甜。
“這是太空番茄做的罐頭,給孩子們嘗嘗。”張教授把罐頭塞進蘇瑤手裡,“記著,撒完硫磺粉三天彆澆水,讓粉末和土壤充分反應。有問題隨時給我打電話,號碼在紙袋上。”蘇瑤看著他在記錄本上簽字的認真模樣,心裡堵著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回程的摩托車開得慢了些。陸戰野把車停在公社門口:“你在這兒等著,我去開證明。”蘇瑤坐在樹蔭下,翻看星辰的記錄本,紙頁上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符號,有的地方還用紅筆圈著——“慢苗集中在田角第三排”,“播種時蘇婉曾在此處停留”。
她心裡一動,想起播種那天,蘇婉確實在田角待了好一會兒,後來還說頭暈提前走了。當時忙著招呼鄉親,沒往心裡去,現在想來,那片慢苗的位置,正好是蘇婉當時站的地方。難道是她不小心碰壞了種子?還是……蘇瑤用力甩甩頭,把這念頭壓下去——婉丫頭已經在改了,不該瞎猜疑。
陸戰野拿著證明出來,紙頁上蓋著鮮紅的公章。“供銷社的王主任跟我熟,等會兒路過捎上他,說不定能多買幾斤。”他把證明折好放進挎包,摩托車剛發動,就看見星辰的同學騎著自行車衝過來,車筐裡的書包顛得厲害。
“星辰哥讓我給你帶句話!”男孩刹住車,額頭上的汗滴在車把上,“他說慢苗的位置不對勁,好像有人動過手腳!”
蘇瑤心裡咯噔一下,追問:“他還說啥了?”男孩撓頭:“就說讓你回來趕緊去溫室看看,彆讓其他人靠近田角。”
摩托車再次上路時,蘇瑤懷裡的竹籃像裝了塊烙鐵。她想起蘇婉那天攥著布巾的手,想起她蓋土時格外用力的動作,還有星辰記錄本上那句“蘇婉曾撿拾種子袋掉落的顆粒”——當時隻當是孩子記錯了,現在想來,每一個細節都透著古怪。
到公社供銷社時,王主任正用算盤劈裡啪啦算賬。“硫磺粉?有是有,不過隻剩十斤了。”他指著牆角的麻袋,“這東西緊俏,昨天還有公社來搶,要不是看在陸戰野的麵子……”陸戰野趕緊遞煙:“再多勻點,我們那是太空種子,耽誤不起,你幫幫忙。”
王主任眼睛一瞪:“早說呀!我給縣農資站打個電話,讓他們預留二十斤,你們下午去拉。”他拿起搖把電話,轉盤轉得飛快,“老張啊,給我留三十斤硫磺粉,對,就是上次說的農業生產用……”
蘇瑤坐在櫃台旁的長凳上,看著牆上“農業學大寨”的標語,心裡亂成一團麻。如果真是蘇婉換了種子,她該怎麼辦?把她趕走?可婉丫頭這陣子在文具廠乾得很認真,上次還幫著篩種子到天黑。可要是不弄清楚,以後苗再出問題怎麼辦?
“走了。”陸戰野把證明遞給王主任,拉著蘇瑤往外走。摩托車駛過集市,賣菜的大嬸正用杆秤稱番茄,紅得發亮的果實堆成小山。蘇瑤突然說:“先去溫室看看,再回家。”
溫室的帆布被風掀起一角,星辰正蹲在田角,用樹枝在地上畫著什麼。看見他們回來,他趕緊站起來,手裡的樹枝“啪”地斷成兩截。“娘,你們回來了!張教授咋說?”蘇瑤把硫磺粉遞給他:“撒這個能救苗,你周大爺說得對,是土壤堿性太高。”
星辰的眼神暗了暗,低頭踢著腳下的土:“可我總覺得不對勁。你看這慢苗,全集中在這一片,像是有人故意種的。”他撿起塊石頭,在地上圈出個方形,“播種那天,蘇婉姐就在這兒蓋土,蓋得比彆處都深。”
蘇瑤的心沉下去,卻故意板起臉:“彆瞎猜,婉丫頭不是那樣的人。說不定是巧合,這片土正好堿性最重。”星辰還想爭辯,陸戰野咳嗽一聲:“先按張教授說的做,撒完硫磺粉看看情況。要是還不行,咱再查原因。”
星辰沒說話,蹲下去輕輕撫摸慢苗的葉子,像是在跟它們道歉。蘇瑤看著兒子倔強的側臉,突然想起播種那天,蘇婉匆匆離開時攥緊的布巾——當時隻當是她怕冷,現在想來,那布巾裡說不定藏著什麼。
“下午我去拉硫磺粉,你在家準備篩子,咱們得把粉末篩細點。”陸戰野拍了拍星辰的肩膀,試圖緩和氣氛。蘇瑤把罐頭塞進星辰手裡:“張教授給的,回去分給弟妹吃。”轉身時,她瞥見田角的土上,有個模糊的腳印,比星辰的腳大些,好像是女人的布鞋留下的。
風再次掀起帆布,露出裡麵參差不齊的苗田。健康的苗綠得耀眼,慢苗卻像營養不良的孩子,在風裡瑟瑟發抖。蘇瑤望著遠處的村莊,炊煙正從各家屋頂升起,心裡像壓了塊石頭——她多希望這一切真是巧合,多希望那二十斤硫磺粉撒下去,所有的苗都能重新挺直腰杆。
可星辰在地上畫的那個方形,像個無形的圈,把她的目光牢牢鎖在田角。她知道,有些事,怕是躲不過去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