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完,他把日記本小心放進書包,壓在嘴底下,怕不小心壓鄒。明天去農科所,想把這事告訴張教授。
說不定張教授會明白,為啥他們村的太空種子長的好。
窗外月光亮得很,遠處傳來幾聲狗吠,很快又安靜下來,隻剩風吹樹梢的沙沙聲。
星辰仿佛聽見,李大爺家的炕上傳來安穩的鼾聲,和村裡各家的呼吸聲混在一起。後半夜的月光透過窗欞,在炕席上投下格子狀的影子。陸星辰翻了個身,粗布床單蹭著後背發澀,額頭上的汗把枕頭洇出一小片濕痕。
明天要去縣城考省少年科技班,他數著房梁上的木節子,數到二十七,還是沒半點睡意。灶房有輕微的響動,是蘇瑤起來添煤。他趕緊閉眼裝睡,聽見娘的腳步聲在院裡停了停,然後輕輕推開了房門。煤
油燈被罩子擋著,漏出圈昏黃的光,蘇瑤的影子在牆上輕輕晃。
“還沒睡啊?”
蘇瑤坐在炕沿,手往他額頭探了探,指腹帶著柴火熏過的粗糙感,“是不是太緊張了?”星辰把臉往被窩裡埋了埋,聲音悶悶的:“娘,我怕考砸。”
“砸了就砸了,有啥大不了的。”
蘇瑤往他手裡塞了個暖水袋,是用輸液瓶做的,外麵裹著塊花布,“娘以前在藥廠做青黴素,第一次提煉,整整七天沒合眼,最後出來的還是渾濁的水。”
星辰在黑暗裡亮了亮眼睛,露出半個腦袋:“後來呢?”蘇瑤聲音放得很輕,像在講彆人的故事:“後來我坐在實驗室門口哭,張教授遞了塊窩頭給我,說‘失敗一次怕啥,再試一次’。
你猜咋著?第二十三次,還真成了。”
她起身往灶膛添了塊煤,火苗劈啪響:“那些青黴素瓶,跟你現在做的題一樣,看著難,一步一步來,總能成。就算考不上,咱在家種番茄,照樣能研究太空種子。”星辰沒說話,手指在暖水袋上慢慢畫圈。
他想起溫室裡的慢苗,剛開始蔫頭耷腦的,誰都以為活不成,最後不也長得比彆的苗壯實?被窩裡漸漸有了暖意,他的呼吸慢慢勻了。
門吱呀響了一聲,陸戰野舉著油燈走進來,燈芯突然爆出個火星子。
他手裡攥著個黃銅色的東西,在光線下泛著冷光。“給你的。”他把東西往星辰手裡一塞,是個彈殼做的小哨子,上麵刻著道淺淺的刻痕。
“這是我在部隊得的。”
陸戰野的大手掌在星辰頭上揉了揉,胡茬蹭得人有點癢,“那年打靶,我總脫靶,連長就把這個給我,說緊張了吹兩聲。
後來啊,我拿了全連第一。”星辰把哨子放嘴邊吹了吹,嘀的一聲,清亮得很,窗台上的麻雀撲棱棱飛了。
陸戰野咧嘴笑:“明天考試,手心冒汗就偷偷吹兩聲,管用得很。”
“爹,你以前也緊張啊?”星辰摩挲著哨子上的刻痕,那是用刺刀一點點劃出來的。
陸戰野往炕沿蹲了蹲,油燈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咋不緊張?第一次上戰場,槍都快握不住了。後來老兵告訴我,緊張就攥拳頭,數到三再鬆開,試三次就好。”他抓起星辰的手,讓他攥成拳頭:“你看,這樣把力氣都使出來,緊張就跑了。”星辰跟著做,指節捏得發白,鬆開時,手心果然輕快了些。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詩涵抱著個布包,踮著腳走進來,辮子上的紅頭繩在燈光下晃來晃去。
“哥,給你。”她把布包往星辰懷裡一塞,裡麵是張蠟筆畫,畫著個小人坐在考場裡,嘴角咧得老大,旁邊還有個歪歪扭扭的番茄。“我畫的你。”
詩涵的小奶音有點發顫,“娘說笑著考試,就能考好。”星辰看著畫上那個笑得露出牙齒的自己,鼻子有點酸,伸手把妹妹拉進被窩:“跟哥睡會兒?”
詩涵的小身子像個暖爐,很快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你說這孩子,會不會太當真了?”蘇瑤的聲音帶著點愁。陸戰野哼了一聲:“當真才好,咱星辰從來不是孬種。”接著是碗筷碰撞的輕響,大概是在熱晚上剩下的紅薯粥。
星辰閉上眼睛,眼前不再是房梁上的木節子,而是張教授實驗室裡的培養皿,裡麵泡著飽滿的番茄種子;是溫室裡掛著的紅番茄,一個個像小燈籠;是文具廠印著火箭的鉛筆盒,鐵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些東西在他腦子裡慢慢轉著,眼皮就沉了。
天快亮時,他被凍醒了,摸了摸腳頭,暖水袋已經涼了。詩涵還在酣睡,口水順著嘴角淌,沾濕了他的袖子。他輕輕把妹妹抱回她的小床,看見灶房已經亮了,蘇瑤正在揉麵,案板發出咚咚的響。
“醒了?”蘇瑤回頭,臉上沾著點麵粉,“給你做雞蛋麵,吃了有勁考試。”
星辰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脖子上的哨子發亮。陸戰野扛著鋤頭要去地裡,路過灶房時說:“我跟隊長請假了,今天陪你去縣城。”
星辰的手頓了頓:“不用爹,我自己能行。”
陸戰野把鋤頭往牆上一靠,聲音沉了沉:“咋?嫌我老了?當年我背著你走三十裡山路看大夫,你忘了?”星辰趕緊搖頭,往灶膛裡多添了塊煤。早飯是臥著荷包蛋的麵條,蛋黃顫巍巍的,筷子一碰就破。
詩涵舉著勺子,非要喂他吃:“哥吃了這個,就能考第一!”蘇婉來送數據,看見桌上的麵,往星辰兜裡塞了塊薄荷糖:“含著這個,腦子清醒。”二柱子不知啥時候站在門口,手裡拎著雙新布鞋:“給,我家小三子的,你穿正好,軟和。”鞋麵上繡著朵小蘭花,是他媳婦連夜趕的。星辰的腳在舊鞋裡動了動,磨出的繭子有點疼。
“拿著吧。”蘇瑤把布鞋往他懷裡塞,“二柱子哥的心意。”二柱子撓撓頭:“考好了,給咱村爭光;考不好,回來跟我學種地,照樣有出息。”
他往灶房裡瞅了瞅,“麵還有沒?給我也來一碗,蹭蹭你的喜氣。”去縣城的拖拉機顛簸著,星辰坐在陸戰野旁邊,手裡攥著那個哨子。
路過李大爺家,老人正蹲在門口張望,看見他們,趕緊舉起手裡的紅布包:“給你求的平安符,廟裡的老和尚說靈得很!”
星辰把平安符塞進貼身的兜裡,布包裡的沙礫硌著胸口,有點癢。陸戰野從布包裡掏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個烤紅薯,還熱乎著:“你娘淩晨起來烤的,怕你路上餓。”
拖拉機在縣城中學門口停下,考生已經排起了長隊。星辰往人群裡走,陸戰野在後麵喊:“彆慌!”他回頭,看見爹站在陽光下,軍綠色的棉襖格外顯眼,像根結實的柱子。
進考場前,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哨子,又捏了捏兜裡的平安符,最後把蘇婉給的薄荷糖放進嘴裡,清涼的味道從舌尖竄到頭頂。考場的鐘聲響了,他深吸一口氣,攥緊拳頭數到三,然後大步走了進去。
窗外的陽光正好,落在試卷上,字裡行間都暖洋洋的。
星辰看著第一道題,關於太空種子的基因變異,突然想起蘇瑤說的青黴素,想起陸戰野的哨子,想起詩涵的畫。他拿起筆時,手穩得很。
交卷時,他看見陸戰野還站在考場外的老槐樹下,手裡拿著那個空了的油紙包。
風把他的衣角吹得鼓鼓的,像麵小小的旗。星辰跑過去,從兜裡掏出那個哨子,吹了聲清亮的響。
“咋樣?”陸戰野的眼睛亮得很。星辰的嘴角咧開,露出顆小虎牙:“爹,我好像,沒考砸。”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疊在一起,像棵根深葉茂的大樹。
往回走的路上,拖拉機跑得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