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明提著沉甸甸的魚簍,腳步略顯匆忙地離開了那片剛剛發生過無聲殺戮的河灘。
他的臉色平靜,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決斷與行動,隻是拂去了衣角沾染的塵埃。
手中的重量提醒著他此行的收獲,也承載著改善家人處境的希望。
他刻意繞了點路,避開了可能有人經過的主乾道,沿著更加偏僻、雜草叢生的小徑往回走。
腦海中則開始細致地編織回家後需要講述的“故事”,每一個細節,每一種可能被詢問到的點,他都反複推敲,確保沒有明顯的漏洞。
北平城依舊灰撲撲的,毫無生氣,像一頭受了重創、匍伏在地的巨獸,在秋日的涼風中苟延殘喘。
離家越近,街道兩旁的景象就越是破敗。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隨處可見用破爛蘆席和木頭勉強搭起的窩棚。
偶爾能看到蹲在牆角曬太陽的老人,衣衫襤褸,眼神空洞地望著街道,仿佛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明天。
時不時還能看到幾個麵黃肌瘦、腦袋顯得特彆大的孩子,在追逐一隻同樣瘦骨嶙峋、動作卻異常敏捷的野貓,試圖從它身上找到一點可憐的樂趣,或者……可以下肚的食物。
轉眼間,野貓竄上牆頭,消失不見,留下孩子們失望的歎息和空洞的眼神。
陽光明沒有停留,甚至刻意避開了那些過於直白的目光。
他徑直走進了那條熟悉而狹窄的胡同,胡同裡依舊死氣沉沉,隻有幾聲有氣無力的犬吠從不知哪個院落裡傳來,更添幾分淒涼。
他走到自家的門前,沒有立刻推開,側耳聽了聽裡麵的動靜。
裡麵很安靜,母親和妹妹們還沒有回來。
她們大概是去城外更遠的地方挖野菜了,運氣不好的話,要到天黑才能回家。
他輕輕推開虛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屋子裡依舊昏暗,仿佛光線在這裡也被貧困所稀釋。隻有窗戶紙上幾個不起眼的破洞,以及窗戶紙本身透進的微光,勉強照亮了炕沿和一小片地麵。
父親陽懷仁依舊靠坐在炕沿上,那條傷腿用幾塊破布勉強包裹著,直挺挺地伸著。
他的臉色比早上似乎更加灰敗了一些,是一種缺乏營養和飽受疼痛折磨的青黃色。
聽到開門聲,他有些吃力地抬起頭,渾濁的目光帶著慣性的麻木和一絲探詢,望了過來。
那目光起初是散漫的,隨即聚焦在兒子身上,尤其是他手中提著的那個陌生的竹簍和抄網上。
“光明?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陽懷仁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像破舊的風箱,帶著明顯的詫異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
往常兒子出去找零活,無論是扛大包,還是給人打短工,不到天黑是很難看到人影的,而且多半是空手而歸,帶著一身疲憊和失望。
像今天這樣,晌午剛過就回來,實在是少見。
他怕兒子是在外麵受了欺負,或者……乾脆沒找到活計,失望而歸。
隨即,他的鼻翼微微抽動了一下,“你身上……什麼味兒?怎麼一股子腥氣?”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兒子手中提著的那個陌生的竹簍上,以及另一隻手裡拿著的抄網。
河魚的腥氣對於常年難見葷腥的家庭來說,是陌生而強烈的信號。
陽光明將魚簍和抄網放在門邊的地上,動作自然地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他走到炕邊,端起破瓦罐裡僅剩的一點冷水,仰頭喝了一口。
冷水劃過喉嚨,稍稍滋潤了有些乾澀的喉嚨,也給了他一個短暫組織語言的間隙。
“爹。”
他放下瓦罐,語氣儘量顯得平靜,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屬於少年人初次獲得意外之喜的興奮。
這種興奮被他小心翼翼地控製著,不至於顯得虛假,又能解釋他異常的收獲。
“我沒去街口找零活,去了城外河邊,想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摸點魚蝦。”他開門見山,直接點明了去處,避免父親往更不好的方麵猜測。
陽懷仁愣了一下,眼神裡滿是不信,還夾雜著一點責備。
“去河邊?摸魚?你……你這孩子,河裡那點魚蝦,精得跟鬼似的,多少人整天守在河邊都撈不著什麼,你一個半大孩子,能有什麼收獲?不是白費力氣嗎?”
他並非不心疼兒子,而是現實的殘酷早已磨滅了他大部分不切實際的希望,他怕兒子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陽光明早就料到父親會是這種反應。他沒有急於爭辯,而是用行動說話。他走到魚簍旁,彎下腰,伸手掀開了虛掩的蓋子。
頓時,一股更濃鬱、更鮮活的魚腥味如同實質般彌漫開來,瞬間壓過了屋子裡原本的氣味。
同時映入陽懷仁眼簾的,是那擠擠挨挨、銀光閃爍、還在微微動彈的魚蝦!
有巴掌寬、鱗片帶著微光的鯽魚,有扭動身軀、試圖跳躍的鯉魚,有泛著白光、個頭不小的鰱魚,還有不少青殼河蝦在縫隙間徒勞地彈跳。
滿滿一簍子,怕是得有三十斤往上!
這景象,對於常年不見油腥的腸胃,對於絕望中的家庭,不啻於一座突然出現的寶山!
陽懷仁的眼睛瞬間瞪大了!渾濁的眼球仿佛被注入了光彩。
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下意識地用手撐住炕沿,想要探過身子看得更仔細些。
這個動作卻猛地牽扯到了傷腿,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來,痛得他倒吸一口涼氣,額頭上瞬間冒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但他顧不得疼痛,目光死死地鎖定在那簍魚蝦上,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意外而有些變調,帶著顫抖:“這……這都是你……你逮的?”
他的目光在魚簍和兒子那張還帶著稚氣,卻眼神沉靜、不見半分得意的臉上來回掃視,仿佛要確認這不是饑餓產生的幻覺,不是一場很快就會醒來的美夢。
“嗯。”陽光明點了點頭,語氣肯定。
他開始按照精心準備好的說辭講述,語速平穩,細節充實:
“我本來也沒抱太大希望,就想著下水試試。
沒想到運氣還真不錯,剛下去沒多久,就在一個河灣回水、水草比較密的地方,腳底下就碰到個滑溜的東西,一摸,竟然是條挺大的鯉魚,估摸著得有一斤多重,勁兒還不小。”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父親的臉色,見他聽得入神,便繼續往下講。
“當時旁邊也有個捕魚的人,看樣子也是附近的窮苦人,看見我摸到這麼大一條魚,眼饞得很。
他手裡有魚簍和抄網,就說願意用他的工具換我這條魚。
我想著,空手不好拿魚,有工具說不定還能多撈點,總比抱著一條魚回家強,就跟他換了。”
這個“交換”的環節,合情合理,解釋了工具的來源,也淡化了他獨自獲得如此多魚獲的突兀感。
陽懷仁聽得入神,忍不住追問,聲音裡帶著急切:“然後呢?你就用這抄網撈到這麼多?”
“也不全是。”陽光明繼續說道,適時引入那本“雜書”的知識,為自己的“能力”鋪墊。
“我以前不是看過一本講捕魚技巧的雜書嗎?還是從舊書攤上淘來的,上麵記了些找魚窩、看水色、下網時機什麼的,零零碎碎。
今天試著用了一下,感覺還挺管用。再加上可能今天運氣確實好,找到的那個河灣,魚還挺多,像是碰巧進了魚窩子。”
他將“技巧”和“運氣”結合,既顯得真實,又為未來的“穩定收獲”埋下伏筆。
他頓了頓,語氣自然地引入了賣魚換錢的部分,這是解決家裡燃眉之急的關鍵。
“撈了一陣,簍子就快滿了,沉得很。
那個跟我換工具的人還沒走,看我收獲大,就想從我這兒買點。他出的價錢還行……”
陽光明說到這裡,手伸進懷裡,動作自然地取出了六元金圓券——這是剛才從兩個土匪身上搜刮來的零錢的一部分,正好用來圓上這個故事,也符合“賣了一部分魚”的設定。
他將幾張嶄新的還帶著他體溫的金圓券,遞到父親麵前。
陽懷仁顫抖著手,幾乎是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接過那幾張輕飄飄卻又重逾千鈞的紙幣。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摩挲著紙幣上陌生的圖案,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他連日來用麻木築起的堤壩。
有絕處逢生的狂喜,有對兒子本事和運氣的驚訝,有對這筆“巨款”近乎虔誠的珍視,還有一絲覺得這一切太過順利以至於有些不真實的恍惚,生怕這隻是一場鏡花水月。
六塊錢金圓券!
這在如今物價已然開始波動的時候,也足夠買上十幾斤棒子麵,再換點粗鹽,讓全家吃上幾天實實在在的飽飯了!
更何況,還有這實實在在的,滿滿一簍子肉食!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魚簍,看著那些還在做最後掙紮的魚蝦,那鮮活的生命力仿佛也注入了他的身體。
他終於徹底相信了兒子的話。一股難以言喻的激動衝上頭頂,讓他眼眶發熱,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哽咽著,半晌說不出完整的句子。
“好……好啊!光明,你……你真是……”
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想誇讚兒子,卻又不知該用什麼詞才好,所有的語言在眼前雪中送炭的收獲麵前都顯得蒼白。
最後,他隻是伸出那雙乾瘦的手,重重地拍了拍兒子結實的胳膊,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哽咽,“我兒子有本事!真有本事!這下……這下咱們至少能緩口氣了!能緩口氣了!”
巨大的喜悅衝散了他臉上連日來積聚的愁雲,蠟黃的臉色似乎也因為激動而透出了一點微弱的紅暈。
他看著那簍魚,又看了看緊緊攥在手裡的錢,仿佛在黑暗中行走了太久,幾乎要放棄的人,終於看到了一絲真切的光芒,儘管微弱,卻指明了方向。
陽光明看著父親欣喜若狂、幾乎要老淚縱橫的樣子,心中也安定了幾分,同時泛起一絲酸楚。
僅僅是這點收獲,就能讓父親如此失態,可見家裡已被逼到了何種境地。
他知道,這第一步,算是穩穩地邁出去了。
他趁熱打鐵,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也是考驗父親智慧和親情的問題。
“爹,這魚……咱們怎麼處理?是咱們自家單獨做了吃,還是……像以前沒分家時那樣?”他的聲音很平靜,把抉擇的權力交給了父親。
這個問題像一盆恰到好處的冷水,讓陽懷仁從短暫的狂喜中稍微冷靜下來。
他臉上的笑容收斂了些,陷入了沉默。
陽懷仁的眉頭重新鎖起,手指無意識地撚著那幾張仿佛帶著溫度的金圓券,內心顯然在進行著激烈的掙紮。
分家了,各房理論上要自己顧自己。老爺子也發了話,往後各家過各家的。
但這滿滿一簍魚,自家一頓肯定吃不完,這秋老虎的天氣也放不住,醃起來也需要鹽,那同樣是稀缺物。
若是完全吃獨食,看著其他兩房,尤其是看著年邁的父母挨餓,他心裡也過意不去,良心上備受煎熬。
老爺子畢竟生養了他一場。
可要是還像以前一樣,一大家子十幾口人一起分,自家又能落下多少?
兒子冒著危險下河,辛苦撈來的活路,憑什麼要白白分給那麼多人?
對於兩個弟弟,幫,是情分;不幫,似乎也成了本分。
陽光明安靜地等待著,沒有催促。
他理解父親的掙紮,這不僅僅是幾條魚的分配,更關乎生存的底線、親情的重量,以及父親這個一家之主在分家後的臉麵與決斷。
屋子裡隻剩下陽懷仁粗重的呼吸聲,和魚簍裡偶爾傳來的魚尾拍打簍壁的微弱“啪嗒”聲。
過了好一會兒,仿佛經曆了一場漫長而艱難的內心跋涉,陽懷仁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仿佛下定了決心,也仿佛卸下了一部分無形的重擔。
他抬起頭,眼神裡多了幾分屬於父親的決斷和清醒。
“既然已經分家了,就不在一起開火了。”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定下了基調。“再湊在一起,不像話,也容易生事端。”
他話鋒一轉,體現了他的顧念之情:“不過……終究是一家人,血脈相連。
你爺爺奶奶年紀大了,經不起餓。
咱們做兒孫的,不能看著他們挨餓而自己吃獨食,那是忤逆不孝。”
他頓了頓,說出了具體的分配方案,“這魚,給你二叔三叔家,各自分上兩斤。
算是全了兄弟情分,也不至於讓他們覺得我們大房得了好處就忘了本,背後戳咱們的脊梁骨。
兩斤魚,夠他們每家熬頓湯,讓孩子們見點葷腥了。”
他頓了頓,繼續說著,語氣裡帶著對即將到來的晚飯的期盼:
“今天晚上這頓飯,把你爺爺奶奶請過來,咱們自家,加上你爺爺奶奶,一起吃。”
陽光明聽著父親的安排,心中暗暗點頭。
父親這個決定,既顧全了自家最緊迫的生存需求,確立了分家後的獨立性,也沒有完全割裂親情,尤其是在對待爺爺奶奶方麵,儘了孝心,任誰也挑不出理來。
給二叔三叔家分一些,堵了他們的嘴,也避免了被指責吃獨食的可能,維持了表麵上的和睦。
在這個剛剛分家的敏感時刻,這樣的處理算是比較穩妥和周全的了,體現了父親作為長子的考量。
“爹,您考慮得周到。”陽光明表示讚同,但他還有自己的想法。
他需要讓父親對未來的“穩定收獲”建立信心,也需要趁機改善一下飲食質量——他實在不想再吃那連鱗帶內臟一起煮的腥氣撲鼻的魚湯了。
空間的儲備,讓他有底氣追求更好一點的東西。
“爹,我覺得吧,我今天能逮到這麼多魚,不光是運氣。”陽光明語氣認真地說道,眼神裡透著一股讓人信服的篤定。
“可能我在找魚、捕魚這方麵,確實有點彆人沒有的竅門,或者說是……手感?天賦?隻是以前沒試過,沒發現。”他用了一個比較玄乎,但又能解釋得通的詞。
他看向父親,目光清澈而堅定:“往後再去,就算運氣沒那麼好了,收獲肯定也差不到哪裡去。
至少……讓咱們家不再餓肚子,我覺得問題不大。”
他沒有把話說得太滿,但傳遞出的信心卻足夠強烈。
陽懷仁看著兒子自信的神情,聽著他沉穩得不似少年人的話語,心中不由得信了幾分。
若是以前,他肯定覺得兒子在說大話,是年少輕狂。
但今天這些實實在在的遠超乎想象的收獲就擺在眼前,沉甸甸的魚簍和實實在在的鈔票,由不得他不重新審視這個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變得有些陌生的兒子。
難道真是老天爺給陽家留下的一條生路,應在了光明身上?
“真的?你……你真能有這把握?”他還是忍不住確認道,聲音裡帶著期盼,也有一絲害怕這希望落空的脆弱。
“嗯。”陽光明重重地點了點頭,語氣不容置疑,“我有這個信心。所以,咱們以後在吃食上,不用再像以前那樣,什麼都舍不得,連魚鱗內臟都當寶貝,吃得滿嘴腥苦。”
他順勢提出了自己的具體建議,這也是他鋪墊已久的目的。
“我是這麼想的,爹。這一簍子魚蝦,種類雜,大小不一。
不如讓奶奶幫著收拾一下。把魚鱗刮乾淨,內臟掏出來,魚頭魚尾也都剁下來,咱們隻留收拾好的乾淨的魚肉。”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父親的臉色,看到他眉頭又習慣性地皺起,顯然覺得這樣太“浪費”,便繼續解釋道:
“這些收拾下來的東西,魚頭魚尾、魚鱗內臟什麼的,咱們就不留了,都送給奶奶,讓她分給二叔三叔家。
這樣,給他們的也不算少,還省得咱們自己費工夫收拾了。
咱們既儘了心意,自家也吃點乾淨整齊的。”
在這個年代,尤其是對於極度饑餓的人來說,魚鱗內臟也要吃掉,至少比草根樹皮強。
但他實在無法忍受那種粗糙的口感和濃烈的腥氣,為了不讓自己的腸胃吃苦,一定要說服父親同意。
用這些“下腳料”來做順水人情,既顯得大房大方,不斤斤計較,有了吃食沒忘記兩個兄弟,又能達到自己吃得舒坦些的目的,算是一舉兩得。
陽懷仁聽完,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他並不是不讚同幫助兄弟,而是掙紮在生存線上的生活,讓他對任何一點食物的浪費都感到本能的心痛。
他覺得兒子這個提議,有點“敗家”,過於大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