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裡正蹲在地上喝粥的李四，聽到這聲音，手一抖，粥碗差點掉地上。他硬著頭皮走出來，看到鄭蘇月懷裡抱著的布包，眼裡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就被一種無賴的蠻橫所取代。
“喲，這不是周總工家的嗎？大清早的，什麼風把你吹來了？我們家廟小，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他斜著眼，語氣輕佻。
鄭蘇月根本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她把懷裡的布包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一層層解開。幾本厚實的賬本，露了出來。
“李四哥，我聽說，你跟外人說，我們家周秦，貪了合作社的工程款，在外麵養女人？”
這話一出，圍觀的鄰居們發出一陣壓抑的驚呼，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四身上。
李四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沒想到鄭蘇月一個女人家，竟然敢這麼單刀直入地找上門來。他梗著脖子，矢口否認：“你……你胡說八道什麼！誰看見了？誰聽見了？你這是汙蔑！我看你就是不想讓我們這些老社員好過，故意找茬！”
他想耍橫，把水攪渾，把鄭蘇月氣走。
可鄭蘇月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她翻開第一本賬本，指著上麵密密麻麻的條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這是材料采購賬。第一筆，三月十二日，從縣水泥廠采購‘鑽石牌’425號水泥一百噸，單價二十二元，共計兩千二百元，發票在此，公章在此。第二筆，三月十五日，從紅星鋼材廠采購直徑12毫米螺紋鋼二十噸，單價三百一十元，共計六千二百元，發票在此，負責人簽字在此。”
“……這是人工薪酬賬。韓武，壯工，出工六十二天，每天一塊二，共計七十四塊四毛。錢師傅，大工，出工六十天，每天兩塊五，共計一百五十元。李四……”
鄭蘇月的指尖，點在了李四的名字上。
“李四，壯工，出工四十三天，其中有十九天記錄為‘病假’‘事假’，實領工資三十一塊零八分，這是你親手按下的紅手印。”
她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就像一台精密的機器，把每一筆錢的來龍去脈，都剖析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李四的額頭開始冒汗，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些數字，那些條目，就像一把把小錘子，敲碎了他所有的狡辯。
一直站在旁邊，抱著胳膊看熱鬨的李四老婆，臉上的表情也開始變了。她是個沒什麼文化的農村婦女，但她不傻。她聽著鄭蘇月一條條念下來，看著那賬本上清晰的字跡和鮮紅的公章，再看看自己男人那張越來越白的臉，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原來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真的是從自己男人的嘴裡編出來的！他不僅在外麵偷懶耍滑，還往人家清清白白的夫妻身上潑這種臟水！
她的臉，由白轉紅，再由紅轉青。一股巨大的羞恥感，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她覺得周圍鄰居的每一道目光，都像針一樣紮在她身上。
“……最後一筆，是上個月的社員分紅。按照工分，總計分紅三千零七十五元。周秦作為總工，技術入股，按規定可拿兩百元。但他自己提議，隻拿和錢師傅一樣的大工頭一份，八十元。這筆錢，也記錄在冊，有全體社員代表的簽字畫押。”
鄭蘇月“啪”地一聲合上賬本，抬起頭，直視著已經汗流浹背的李四。
“李四哥，我們合作社從成立到現在，每一筆收入，每一筆支出，都在這裡。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家周秦，是拿了哪一筆錢，去外麵養了你說的那個‘高中生’？”
擲地有聲！
整個院子，死一般的寂靜。
李四張著嘴，像一條離了水的魚，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的怒吼打破了沉寂。
“李四！你這個不要臉的王八羔子！”
李四老婆猛地衝了過來，她氣得渾身發抖，眼睛通紅，一把搶過牆邊立著的門閂，對著李四就劈頭蓋臉地打了下去。
“我讓你在外麵嚼舌根！我讓你汙蔑人家！我們家的臉，都被你這個挨千刀的給丟儘了！”
她一邊打一邊哭罵，李四抱著頭，狼狽鼠竄。
周圍的鄰居也反應過來，對著李四指指點點。
“真不是個東西！人家周總工帶著咱們過好日子，他倒好，在背後捅刀子！”
“就是，自己懶骨頭，還見不得彆人好！”
在一片唾罵聲中，李四老婆發了狠，她把李四連推帶搡地趕回屋裡，“砰”地一聲關上門，然後當著所有人的麵，用那根沉重的門閂，從外麵把門死死地彆上了。
“你就在裡頭給老娘好好反省！什麼時候想明白了，什麼時候再出來！”她抹了一把眼淚，對著院門外的鄭蘇月，深深地鞠了一躬，聲音沙啞，“蘇月，對不住……是我沒管好他。”
鄭蘇月沒再看那扇緊閉的門，也沒看那個還在抽泣的女人。
她將賬本一本本疊好，用那塊藍印花布仔細包裹，最後打上一個利落的死結。
整個過程不疾不徐，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不過是飯後的一場閒談。
她走到李四老婆麵前，那個女人還弓著身子，眼淚鼻涕糊了一臉，肩膀一抽一抽的，狼狽不堪。
鄭蘇月隻是對著她，輕輕點了點頭。
一個字都沒說，她轉身就走。
她麵前的人，下意識地就往兩邊退，給她讓出一條道來。
竊竊私語聲都停了，整個院子，隻剩下李四老婆壓抑的哭聲，和門後隱約傳來的、李四的哀嚎。
沒有人抬頭，隻是默默地看著地麵，或是看著她的腳下，直到她走遠。
這個平日裡話不多，看起來有些文弱的女人，今天用幾本賬冊，給全村人上了一堂最生動、最震撼的課。
“蘇月……不，鄭會計！”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社員，突然鼓起勇氣喊了一聲。
“以後合作社的事，我們都聽你的！”
他這一嗓子，像是點燃了引線。
“對！聽鄭會計的！”
“誰再敢胡咧咧，老子第一個撕爛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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