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銅麵具金燦燦的光芒下,是一雙寒意十足的眼睛。
李遺驚起踉蹌倒退,磕撞在櫃台才穩住。
這人的眼神沒來由的熟悉,可自己明明從未見過這樣一個怪人。
麵具人站起身走到桌邊,不嫌棄被人用過的酒碗,給自己倒出一碗酒水,自顧自飲用。
土燒的粗劣口感似乎讓他十分不適應,努努嘴咽下,拍拍胸脯舒緩那股灼熱感。
李遺顫聲問:“你是誰?怎麼進來的?”
麵具人自然是離開了青州的姚文意,青州戰事倉促開始,草草結束,繼廊州大敗後,青州再失登陽,以沂陵城為中心的防線被撕開了一個口子,
青州都督姚萬重在姚文意苦苦支撐時終於醒來,隻是也無需老都督做什麼,燕軍竟然全線撤兵,自知登陽獨木難支的穆雲景搗毀城池後一並撤軍。
姚萬重先失次子精神慘遭打擊,本是相持的局麵也被輕易打破,青州邊軍真真切切遭遇了大敗。
不過畢竟是在屍山血海中蹚出來的人,姚萬重無愧英侯之命,始一蘇醒就調度左右大營收縮兵力固守營寨,調用了沂陵城內城外一切可用之兵,主動出擊,生生以敗軍追殺燕軍八十裡。雖說在穆雲景早有對策的情況下幾無斬獲。但總歸挽留了的最後一絲情麵。
姚萬重拖著病患之體親自修表一封,儘陳長子兒戲軍國大事造成敵軍壓境的罪過,又為自己禦敵不利請罪,憤而痛斥不願回都城的姚文意立刻上路,親手將請罪疏上陳君皇。
包括姚文意在內的諸多人都明白,這是姚老都督保全唯一兒子能想到的最穩妥手段了。
經曆裡晚年喪幼子的悲痛,什麼宏圖霸業,什麼裂土封王,什麼世襲罔替,都去他的吧,老子隻要兒子活著,窩窩囊囊也罷,活著就行!
一殘一死,從此決心孤身一人坐鎮青州的姚萬重心中如何謀劃自家後路,都在明麵上了。
我姚家數月之間從權力頂峰落得個老的老,殘的殘,死的死,母不能見亡子,父不能亡殘兒地境況,餘等賤民何敢闔家團圓歡樂?!
姚文意摘下麵具輕輕放在桌子上,李遺瞪大的雙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如蛛網般遍布整張麵孔的傷疤,他終於認出了姚文意,隻是他難以相信,當初風度翩翩,嗓音醇厚,一表人才的小侯爺,才多久沒見,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
對他的反應一點也不感到奇怪的姚文意沙啞著嗓子道:“你那朋友做的。”又指指自己的臉:“用了你的藥,戴了他的麵具,就這樣了,你說這筆賬我跟誰算?”
李遺如鯁在喉,準確的說,是因害怕而不知道說什麼。
姚文意不比自己遇見的其他任何人,在梁國之內,李遺相信,姚文意若是對自己動了殺心,這小院子裡不會有一個人活著。
姚文意又道:“啞奴死了,是不是你乾的?”
李遺搖搖頭。
“唔”姚文意不鹹不淡地應了聲,隨即看向這個救過他的恩,盯著這個與自己弟弟之死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仇人,也看著這個那個死敵在梁國唯一的朋友。
他突兀開口:“那修武呢?是不是你乾的?”
李遺不假思索道:“不是。”似乎是怕他不信,李遺補充道:“我離開沂陵後沒再見過他,在回家的路上才聽說他死了。真的不是我。”
“那商穀縣,雲泥坊的大火可與你有關?”
“商穀縣往東三十裡豫州境內的六具兵士屍體可與你有關?”
“如果與你無關,是否與石帽山上那個憐人有關?”
“或者說你和憐人真的有關?”
李遺一概搖頭,姚文意的這些問題,答應下來一個都會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去想說辭?想什麼想!自己從未聽說過這些事情,更無甚可回憶的!
姚文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臉上皺巴巴的疤痕擠成了一團,李遺挪開眼睛不敢再看。
姚文意又輕輕將麵具戴上:“真想殺了你啊。”
“可是殺了你,就沒有那麼清楚我和他之間恩怨的人了。”
“你就好好活著吧,等他死了,你才能死。”
李遺自始至終不說一句話,姚文意似乎是見不得他這副悶葫蘆的樣子,轉而提到了另一件事。
“我已答應過會放你回家,為何要逃?”
“二少爺要殺我。”
“所以,啞奴還是你殺的,然後你孤身一人闖出了固若金湯的沂陵城?”
李遺忍不住了,問道:“你明明知道所有事情,還一直問,有意思嗎?”
姚文意眯起了眼睛,李遺頓時為自己的口不擇言懊悔起來。
正在他忐忑之時,姚文意居然語氣如常道:“一路聽哨子細作回報的消息,總覺得不夠真,或者不想是真的,總要當事人親口說才感覺可信些。”
李遺聽不懂他要表達些什麼,問道:“那你不怕我說的也是假的?”
姚文意轉動手裡的酒碗,似笑非笑:“你可以試試。”
李遺心裡一陣火起,從自己數月之前無辜被牽連,就是此人不分青紅皂白把自己帶去青州,才有了後續這一係列的事情,眼下他憑什麼以一副受害者的樣子高高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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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該質問責難的,應該是他李遺才對!
“穆雲垂派人救的我,啞伯也要殺我,所以也被殺了。我不知道怎麼出城的,我被打暈了。我在城外醒來就一路往家裡奔,昨日才剛剛到家。至於你說的什麼火,什麼人我不知道。”
姚文意繼續轉動手裡的碗:“是嗎?”
李遺反問道:“難道不是嗎?”
“梁犢認識嗎?”
李遺輕笑一聲,半分認命,半分釋懷,眼下還有什麼好說的,姚文意明顯就是揣著明白來看人裝糊塗的。
他乾脆走到姚文意對麵坐下,拿起酒壇將裡邊為數不多的土燒一股腦倒進口中。
趁著胸膛裡的灼熱,李遺頗有些亡命徒的灑脫。
“認識,怎麼著?”
“他殺了修武。”
啪!酒壇子掉落在地,摔了個七零八落。
姚修武死了,李遺知道姚文意必定會不死不休,但是自己和姚修武的死扯上了關係,這下是真的不死也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