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冬來,草木春發秋黃又一載。
當初隨草原部落王子沙時隱匿身份悄悄離開洛京的上虢縣主,已經置身於草原,身著當地人打扮的服飾,紆尊降貴親自動手操持起居。
隻有更增了幾分秀麗的臉頰還彰顯著這女子來自中原。
那日站在梁涼邊境,回頭東望洛京與故國,熟悉的洛水與垂柳,那熟悉的鄉音仿佛已經是恍如隔世了。
當初那麼多刻骨銘心的事情,原以為足以銘心刻骨的時刻,那麼多以為永遠無法忘記的人影,現如今如果不是要刻意想起,都已經淡化得隻剩下一個輪廓了。
可是,明明過去了不過一年的時間而已。
一聲蒼老的咳嗽聲從帳篷中傳來,黎瑜從出神的狀態中驚醒,連忙舀出一碗羊奶端了進去。
唯一堅持並且成行,從中原跟來保護縣主的老馬夫孔鎮。
如今已經形容枯槁,神色憔悴,那種乾瘦再也不是去年的精神乾練模樣。
憔悴無神,壽命之火風雨飄搖。
連忙掙紮著接過那碗熱乎乎的羊奶,顧不上喝,孔鎮眼中已經有淚光閃爍:“縣主,沒想到沒能伺候你,還拖累了你,老奴不爭氣呀!”
氣血上湧,惹得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黎瑜輕拍其背,已經無數次說過,都到了這般境地就不要再稱呼什麼縣主了。
孔鎮堅持黎瑜可以忘了自己是誰,可他不能忘,黎瑜也就隨他去了。
孔鎮險些將心肺都咳出來,終於平靜下來,慢慢躺下,幾滴晶瑩順著臉頰不受控製地滑落。
“縣主,我的身子我知道。早年習武透支太多,再加上咱中原人還是受不了這草原的風。這個秋天,我看也就差不多了。冬天應該是過不去了。”
黎瑜嗔怒道:“孔爺爺你在胡說什麼啊!”
孔鎮按按手示意她聽自己說完:“縣主,大姑娘了,要學著接受很多不能接受的事情了。”
“老奴是會死的,你未來有一天也會的。可是我一把老骨頭了,哪一天,在哪裡,都無所謂。”
“縣主,您還年輕啊,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老頭子受不了這草原上的風,你就喜歡這草原上的月亮了嗎?可以看一月兩月,半年,一年,看不了一輩子的。”
“縣主,老頭子沒能耐,沒辦法給你出主意,給你做主,以後的路要靠自己走了。如果不知道往哪裡走,怎麼走,就往對牽掛你的人那裡走。至少,不會受傷。”
黎瑜沉默以對。
多年來,孔鎮何曾用這般語氣說過這般的話。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這些事情黎瑜何曾沒有考慮過,可她能有什麼主意,她也不過是個初次遠離家門的十五歲少女。
眼下的瑣事如鎖,足以鎖住所有的心猿意馬和離去的腳步。
果然如孔鎮所說,在草原第一次下霜的那個早晨,孔鎮在睡夢中悄悄離去了。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可獨自一人坐在死寂一般的帳篷中,黎瑜瞬間有了拋棄了世界又被整個世界拋棄的錯覺。
沙時親自帶人過來關照,黎瑜謝絕了他們按照草原習俗舉辦葬禮的好意。
在她的堅持下,沙時幫忙搜羅了一些結實的木材做了一口薄木棺材。
期間,黎瑜親手在帳篷後邊幾十步遠的地方刨出了墓坑將這個自己有記憶之初就照顧著自己的老人葬下。
草原上的習俗與中原完全不同,連紙錢她都要親力親為,甚至麻布孝衣也是取來白布自己動手縫製的。
守孝當天,沙時又來了。
捏起一摞紙錢,背對墳墓,麵向南方迎風揮灑出去。
黎瑜不解。
沙時淡淡說:“那個人,也一年了。”
恍惚的記憶一下子清晰。
那是一張很少笑,但是眼神總是溫柔的臉龐。
是啊,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