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影的到來,如同往一鍋本就暗流湧動的熱油裡,投入了一塊棱角分明、永不融化的寒冰。往生齋的氛圍發生了微妙而確鑿的改變。
他沒有像墨芸那樣咋咋呼呼地占據空間,也沒有表現出任何明顯的好奇或敵意。他隻是安靜地住進了偏院的廂房,每日清晨準時出現,衣著筆挺,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冷靜地掃過齋內的一切,然後便開始他“觀察員”的工作。
他的工作方式,與墨芸截然不同。
墨芸依賴的是各種嗡嗡作響的精密儀器和複雜的數據流。而顧清影,使用的工具則簡單得多——一個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硬皮筆記本,一支看似普通的鋼筆,以及他隨身攜帶的一個小巧的、裝滿了各色朱砂、符紙和不知名粉末的金屬工具箱。
他的“監測”無聲無息。有時,他會站在院中某個角落,用手指淩空勾勒幾個極其細微、幾乎看不見的符文,符文一閃即逝,仿佛隻是錯覺。有時,他會看似隨意地在窗欞、門框甚至老槐樹的樹皮上,用特製的粉末留下幾個不起眼的標記。更多的時候,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離沈厭不遠不近的地方,打開筆記本,用那支鋼筆一絲不苟地記錄著,筆尖劃過紙麵的沙沙聲,成了齋內一種新的背景音。
他記錄的內容似乎包羅萬象:沈厭每日的精神狀態、氣息波動、進食情況(甚至精確到克數);右臂袖套下能量逸散的微弱頻率和強度變化(他能憑借肉眼和感知判斷);與其他人的互動細節(包括對話內容、持續時間);甚至包括天氣變化、齋內光線明暗對沈厭可能產生的細微影響。
他的存在感不強,卻無處不在。那種極致的理性和不摻任何個人感情的觀察,反而比大聲的質疑更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阿七最先表現出不適。武僧性情剛直,最受不了這種被時刻“惦記”的感覺。幾次想找顧清影“理論”,都被林玥和蘇九娘攔下。顧清影對此隻是推推眼鏡,平靜地記錄下:“……僧侶阿七,情緒易激蕩,對監管製度表現出明顯排斥,可能影響團隊穩定係數。建議加強心理疏導或保持距離。”
墨芸則對顧清影的手段產生了濃厚的“學術興趣”。她試圖用自己的儀器去探測顧清影布下的那些微小符文和標記,卻發現那些東西能量內斂到幾乎無法探測,隻有在特定條件觸發時才會產生微乎其微的反饋。這讓她抓耳撓腮,又不得不佩服對方在符文造詣上的精深。
“這家夥……是個高手啊!”墨芸私下對林玥感歎,“他用的是最古老的‘跡符’和‘心印’手法,不依賴外部能量,完全憑借自身精神力和對規則的理解來維持運作。這可比我的設備難搞多了!”
林玥心情複雜。顧清影的專業和能力毋庸置疑,他的存在確實讓對沈厭的監控更加“科學”和“規範”,但也讓每一次行動、每一次交流都仿佛暴露在無形的顯微鏡下。她必須更加謹言慎行,任何計劃都需要考慮如何通過顧清影那一關。
蘇九娘依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偶爾會與顧清影聊上幾句關於符文陣法或者古籍考據的話題。顧清影雖然言辭簡潔,但每每都能切中要害,顯示出淵博的學識。兩人之間的對話冷靜而高效,如同兩位學者在交流,但空氣中總彌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相互試探。
而處於風暴中心的沈厭,反應卻最為平淡。
他依舊大部分時間沉默地坐在輪椅上,或閉目養神,或擺弄那些紙紮材料。對於顧清影的觀察和記錄,他似乎完全無視,既不出言抵觸,也不刻意迎合,仿佛對方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擺設。
但這種“無視”,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顧清影的筆記本上,關於沈厭的記錄也最為詳儘和……矛盾。
“……目標S07,表麵生命體征穩定,能量波動處於低活性區間。但觀測到其右臂內部能量結構呈現非典型混沌態,存在無法解析的高維信息糾纏。其對常規監控手段表現出高度適應性(或免疫性)。”
“……行為模式缺乏邏輯一致性,時而沉寂如枯木,時而能精準引導高能級反應(參見‘火煞’淨化事件記錄)。動機判斷困難,風險評估存在變量。”
“……與精怪(蘇九娘)、僧侶(阿七)、技術人員(墨芸)互動方式各異,似乎具備較強的環境適應與角色轉換能力。其對管理局權威(本人代表)保持沉默疏離,未見明顯對抗或合作意向。”
這些記錄冷靜、客觀,卻透露出顧清影內心的困惑。沈厭就像一團無法用現有模型擬合的混沌數據,既危險,又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研究價值”。
這天下午,顧清影照例坐在院中石凳上記錄。沈厭則在不遠處,用左手緩慢地折疊著一張金色的靈紙,似乎在製作一種新的紙紮符籙。
突然,沈厭的動作微微一頓,抬起頭,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院牆一角——那裡是顧清影清晨布下的一處極其隱蔽的“跡符”節點。
顧清影握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緊了一下。那處節點被觸發了?沈厭發現了?還是巧合?
他立刻在筆記本上追加記錄:“……疑似對‘跡符’能量敏感,觀察到一次非指向性注視,需進一步驗證是否為偶然或具備反偵察意識。”
就在這時,沈厭手中那張金色的紙符恰好折成,形狀如同一枚小小的、抽象的火焰。他隨手將紙符放在身旁的石桌上,然後繼續拿起另一張紙,仿佛剛才的一切隻是隨意之舉。
但那枚金色火焰紙符,在午後的陽光下,恰好投射出一道細微的光斑,不偏不倚,落在了顧清影筆記本的某一頁空白處。
光斑很淡,轉瞬即逝。
顧清影看著那消失的光斑,又看了看不遠處依舊低眉順目折紙的沈厭,金絲眼鏡後的目光微微閃爍。
是巧合?還是……一種無聲的、帶著些許嘲弄的回應?
他合上筆記本,站起身,走到沈厭麵前,語氣一如既往的平靜:“沈先生,根據近期觀測數據,你的精神狀態趨於穩定,右臂能量活性可控。總局初步認可‘有限合作’框架。關於下一步針對‘淨火徒’及‘燼炎山’的可能行動,我希望可以參與預案討論。”
他頓了頓,補充道:“這是規則內的合理要求,也是為了確保行動效率與安全。”
沈厭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抬起頭,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地“看”向顧清影。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一雙是深不見底、蘊含著混沌與古老的平靜。
一雙是銳利如刀、折射著理性與規則的冰冷。
沒有火花,沒有敵意,隻有一種無形的、關於“界限”與“主動權”的較量。
沈厭看了他幾秒,然後極其輕微地點了一下頭。
“…可以。”
他答應了,但語氣平淡得聽不出任何情緒。
顧清影微微頷首,轉身離開,步伐依舊穩健。
但他知道,這場“觀察”與“被觀察”的遊戲,難度剛剛升級。
而沈厭,則重新低下頭,繼續折疊著手中的紙張。指尖流淌的,不再是簡單的技藝,而是某種更深沉的、無人能窺破的盤算。
觀察員已然就位,棋局悄然展開。
往生齋的每一天,都成了無聲的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