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秋看著方默眼中那毫無作偽的決絕和凜然正氣,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真心的笑容,帶著無比的信任:“我相信您,方局長。”
她頓了頓,拿出筆記本和筆,神情變得嚴肅而專業:
“方局長,作為記者,我還有一個問題,希望能得到您真實的看法。您認為,接下來淞滬的戰局會如何發展?我們…能守住滬上嗎?”
這個問題異常尖銳。
方默沉默了片刻,走到頂樓邊緣,指著東南方向那浩渺的海天相接處。
“滬上,地處東海之濱。鬼子的戰艦、航母,隨時可以停泊在吳淞口外,甚至直接開進黃浦江。”他的聲音低沉而冷靜,似乎這些話在他腦海中已經思索了無數次。
“鬼子的艦炮射程遠超我們的陸炮,威力更是天壤之彆。鬼子的飛機可以從航母起飛,對我們進行無休止的轟炸。更重要的是,他們從本土、從東北、從半島調兵,走海路,幾天甚至十幾個小時就能抵達。而我們呢?”
他轉過身,看著林晚秋:“我們的軍隊,從大夏各地馳援,要翻山越嶺,要擠在擁擠的鐵路和公路上,速度慢,損耗大。一旦鬼子後續源源不斷的大兵集結在海上,他們完全可以選擇在金山衛、杭灣,甚至更遠的地方強行登陸,從側翼包抄整個淞滬戰場。
那時,一旦我們投入重兵,聚集在滬上的大軍,就有被圍殲的危險。”
林晚秋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所以…您是說…前景很悲觀?我們…守不住?”
“悲觀?”方默擺擺手,決定還是扮演下先知,“這不是悲觀,是清醒。滬上,靠近海邊,我們天然處於劣勢。死守硬拚,正中鬼子下懷,他們巴不得我們把所有精銳都填進這個血肉磨坊。”
他話鋒一轉,眼中露出光芒,強烈的自信和氣勢讓林晚秋為之側目,仿佛站在她麵前的不是一個分局局長,而是揮斥方遒,指揮數十萬大軍的元帥。
“但是,這絕不意味著我們要放棄。守,一定要守,而且要狠狠地守滬上。讓鬼子每前進一步都付出血的代價,打掉他們的驕狂之氣。
但我們的目的,不是和他們在灘頭陣地拚消耗。而是要在給予其重大殺傷、挫其銳氣之後,主動地、有秩序地、見好就收地向西撤退,退守到吳福線、錫澄線這些預先構築的國防工事後麵去。
依托縱深,層層抵抗,用空間換時間,用山川河流消耗鬼子的兵力和後勤,這才是持久製勝之道,死磕滬上灘頭,是取死之道。”
林晚秋飛快地記錄著,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眼中充滿了震撼。
方默的分析,一針見血,直指要害,與她聽到的那些上頭宣傳的、空洞的“寸土必爭”、“禦敵於國門之外”的論調截然不同,卻透著一種殘酷而清晰的邏輯力量。
“我…我會如實記錄您的觀點。”林晚秋鄭重承諾。
方默看著她認真的樣子,心中卻是一片漠然。
如實記錄又如何?
他自嘲地想,我一個區區閘北分局局長,人微言輕。
就算張冶中將軍能聽到這番話,他上麵還有層層疊疊的‘大人物’,還有那些被國際觀瞻、列強調停幻想蒙蔽了雙眼的決策者們。
曆史的車輪,豈是我這隻小螞蟻能扳動的?
滬上會戰的血肉磨盤,終究還是要轉動起來…
這清醒的無力感,比任何敵人的炮火都更讓他感到沉重。
他望向蘇州河對岸那繁華依舊的租界,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後,那裡將擠滿了隔岸觀火、為“八百壯士”喝彩卻又無能為力的同胞。
而他和他的戰士們,將成為這巨大悲劇舞台上,唯一一顆有可能改變局部戰局的棋子。
不過他還是這麼說了,畢竟一旦登報,事後的現實發展隻要證明了他的先知先覺是對的,那麼下次他再說話,有了這次的佐證,便會更加容易讓人信服。
短暫的單人采訪結束後,林晚秋沒有立刻離開。她拿著筆記本和相機,穿梭在熱火朝天的工地上,目光始終追隨著方默的身影。
她看到方默仔細檢查每一處新壘起的沙袋牆,用力搖晃加固門窗的木樁,甚至跳進剛挖了一半的戰壕裡,用手丈量深度和寬度,對負責的工人和學生提出更嚴格的要求。
他聲音洪亮,指揮若定,臉上沾了泥灰也毫不在意,那份親力親為的投入和沉穩,讓林晚秋完全無法將他與一個年僅二十出頭的青年聯係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