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寒城其實是蘭德最大的城市。
因為這裡有一座千裡雪山。
說是千裡,誰也沒有丈量過。人們隻是知道它很長,一眼望不到頭。
城鎮就建在山腳下,沒有富麗堂皇的高樓大廈,也沒有冒著滾滾濃煙的工廠,或是欣欣向榮的農田。
慘白的雪原上,破爛的民居隨處可見。貧瘠荒涼的空地,枯草根和幾株土豆生長在一起,並且用籬笆牆像寶貝一樣圍起來。
食腐的禿鷲盤旋在城鎮上空,它們和這裡的居民一樣骨瘦如柴。
這是一座以貧窮聞名的城市,終年積雪為它披上了一件脫不掉的大衣,人們幾乎找不到可以吃的東西,隻能看著麻木地忍受饑餓。
基金會甚至不願意在這裡設立金融中心。
伴隨著第一縷曙光,院裡的雞鳴聲將王嬸從睡夢中吵醒。
寒冷的空氣讓她清醒了不少,淡淡的疑惑也隨之而來。
家裡隻養了一隻母雞,自從被黃鼠狼咬傷後就不怎麼下蛋了,活力更是一天不如一天。
大清早的,母雞怎麼會打鳴?
王嬸也沒多想,裹上襖出門趕早集。
由於沒有基金會的管控,這裡的富人把持著大部分資源,將食物等各類必需品的定價拔高到極致,以儘可能攫取窮人的利益。
在這種環境下,早集應運而生。趁著上層人還沉溺於溫暖的床榻,窮人們早早地聚集,用以物易物的形式交換商品,以逃避高額的交易稅和攤位費。
雖說大家都沒什麼能交易的東西,總歸也算一種無聲的反抗。
王嬸把襖裹得很緊,人來人往的,誰也看不出來她身上捎了什麼。
糧食?棉布?還是武器?
早集建立的初衷是窮人互助不假,可彆指望在這裡有誰真正值得信任。
邁著謹慎的小碎步,王嬸流連於擺著各種垃圾破爛的攤位前,眼神來回亂竄。
一個尖銳但有氣無力的聲音,突然從她身後傳來。
“喲!這不是王姐嘛?”
王嬸回頭,身後站了一個穿碎花襖的女人,與她一樣雙手緊緊揣在懷裡。
這女人她認識,住在離她家不遠處,算得上鄰居。
女人湊近了些,嗓門不減反增。
“早上聽見打鳴,怎麼?王姐你們家還養公雞了?”
此話一出,王嬸變了臉色。
母雞還能下蛋,而公雞對他們這些人來說,養殖的性價比是最低的。如果誰家裡養了公雞,那就說明他家一定有富裕的糧食。
果然,女人話音剛落,幾道不懷好意的目光就跟了過來。
“是母雞,家裡的命根子,不曉得今天發什麼瘋打鳴。”
王嬸冷聲解釋,同時用凶狠的眼神回敬那些覬覦的人。言下之意就是,誰敢動歪念頭就和誰拚命。
隨後,她瞪著正幸災樂禍的女鄰居,冷笑道。
“我看這兩天老有男人往你家跑,難道你家挖出寶貝了?”
這回輪到女鄰居變臉色了,王嬸話裡話外說她偷人,若是被家裡男人知道了,免不了要往死裡揍。
“那也比你沒男人用強!”
女鄰居氣急敗壞地罵道,隨後像隻鬥敗的鵪鶉一樣逃走了。
王嬸沒有任何喜悅,陰狠的眼神中透出一抹黯然。
她丈夫被執法局拉走了。
聽說鎮外來了一幫強盜,執法局一直在征壯丁剿匪。
執法兵這種金貴的東西,癸寒城肯定是養不起的,又不能讓官老爺親自上,隻好從窮人裡抓炮灰。
一天管兩頓飯,再給一個執法輔官的頭銜,有得是人想乾。
村鎮裡的光棍基本上都去了,可成了家的男人大多不願意去。家裡要是少了個壯勞力,妻兒指不定要遭多大罪。
丈夫已經去了兩個月,一點消息都沒傳回來,王嬸隻能獨自養活一兒一女。
她猛吸了一口冷氣,趕走一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繼續向前走。
“嘿!聽說了沒?北村又死人了!”
攤販間的閒話讓王嬸打起了精神,這也是她來早集的目的之一,從各種閒話中找到些有用的消息。
“死人?咱們這哪天不死人?”
“不一樣,北村那個是吊死的!”
癸寒城生活艱苦,但也造就了人們對惡劣環境的抗性。因此,自殺在癸寒城算是一件稀奇的事。
攤販嘖嘖稱奇一番後,言語間多了幾分妒忌。
“他們怕不是又要辦白事了。”
“肯定是,北村多闊啊!”
北村連接著一條索道,跨越千裡雪山,通往一線城市癸金城的索道。
是的,兩座城市之間,隻隔著一座山而已。
托索道的福,北村在村鎮中心的外圍撿點油水,成為了癸寒城貧民區裡最富裕的區域。
白事是這裡的習俗,也就是葬禮。
“真是吃飽了撐的!”
一個攤販罵道,可眼神中卻有著濃濃的嫉妒。
“還是請東村那個?”
“那可不?人家可是大城市來的鋼琴家,而且給半斤土豆就願意出白事!”
王嬸心頭暗驚,她的家就在東村,幾人口中那位鋼琴家她也知道,一年前來癸寒城落戶,與她家就隔了兩條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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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年輕一個小夥子,好像叫東什麼來著,姓氏恰好和東村一樣。
這位鋼琴家收費低廉,手藝……附庸風雅的窮戶也聽不出啥來,不難聽就對了。因此,北村那些大戶每有白事就要請他。
說來也怪,這小夥子存在感低得可怕,走在路上就跟透明一樣。就算掙了糧食回家,也鮮有人打他的主意。
又聽了會閒話,沒有得到丈夫的消息,王嬸失望地搖了搖頭。
正準備回家,她的眼神忽然被一件東西吸住了。
那是一件小銅鍋,看上去八成新。
平日家裡的吃食,主要是外麵刨的野菜葉子,搭配土豆煮湯喝。
而王嬸記得,家裡的鍋已經很破了,眼瞅著就要漏。
儘管想要那銅鍋,王嬸卻沒有表現出意動的樣子,而是漫不經心地走去了其他攤位,這瞧那看,兜兜轉轉才又走了回來。
先是拿起攤子上的其他破爛,最後抓起那隻銅鍋,假裝端詳了兩眼,眼中流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精光。
“怎麼賣?”
攤販一看來了生意,立馬喜滋滋地貼了過來。
“誠心要?”
“看看再說。”
一套話下來,兩人各自伸出一隻手,將袖口對接在一起,用手勢比劃議價。
這是早集的規矩,在袖子裡通過暗語來商量價格,以免外人瞧見了眼紅。
比劃了一輪,王嬸露出厭煩的神情,抽出手搖著頭往後退。
“算了,算了。”
攤販見她要走,急忙開口挽留。
“彆忙,少一個兩個不叫事!”
“家裡都不夠吃,算了,算了。”
王嬸回絕道,轉身走了兩步,像是想起了什麼,忽然轉了回來。
隻見她掏出一塊帕子,裹著一個什麼東西,蓋在了攤販麵前。
這也是早集的規矩,當用來交換的物品金貴時,要用帕子蓋住,隻許對麵撩開個角瞄幾眼。
攤販麵色凝重了幾分,捏住帕子的一角輕輕掀開。
裡麵是一個女人拳頭大小的袋子,鼓鼓囊囊的,裝滿了鮮嫩的小青豆。
“隨手在床頭栽的,沒想到憑著一點熱氣養活了,今早摘出來,差點給忘了。”
王嬸壓低了聲音,小心翼翼地說道。
而攤販看到那水靈靈的小青豆,眼睛都直了。
剛才商量的價格是一斤土豆,這看起來隻有二兩多點的小青豆,雖說不如土豆裹腹,但勝在稀罕,能解饞。
反正這銅鍋也不是正路得來的。
“合適,換了!”
攤販把小銅鍋往前一推,王嬸心中暗喜,但還要裝出一副肉疼的樣子。
“唉!返我幾顆做種吧!”
兩人還扯著皮,但交易基本上已經確定了。
隻是誰也沒想到,早集外圍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
“執法官來啦!!!”
呼啦一下子,攤販們把麵前的破爛一劃拉,抓起早就攤好的包袱皮往上一提,背起來就四散逃跑。
奇怪,往常這個時候執法官還沒上班才對。
王嬸正驚疑不定,而那攤販則抓住她愣神的工夫,一把卷走了銅鍋和青豆,眨眼間便跑沒了影。
“唉!”
王嬸懊惱地跺了下腳,不過也沒太心疼。
那袋子裡,隻有最上麵一層是青豆,底下都是石頭子兒。
比起那點青豆,她更在意執法官為何這麼早就出來了。
來抓壯丁?難道和強盜作戰失利了?
那丈夫……
早集散去,王嬸小跑著往家趕,心裡卻實在不踏實。
索性在街邊駐足,拉了一個坐在路邊的老太婆,從懷裡摸了兩顆熟花生,悄悄塞到對方手裡,後者趕忙剝開丟進口中。
“跟您打聽,那些執法官今天咋這麼早出來?”
老太婆咂了咂嘴,回味著花生的香氣,笑嗬嗬的一張老臉都皺了起來。
“南村,死人啦!”
“死人?咱們這哪天不死人?”
“不一樣!是殺人啦!”
王嬸聞言大驚,在癸寒城,餓死凍死的比比皆是,近期偶爾有自殺的,也算不上什麼事。
可是殺人,這性質就不一樣了,執法官肯定要管的。
難不成,強盜打過來了?
想到這裡,她趕忙又摸出一顆花生塞給老太婆。
“您細說。”
“嗬!姑娘愛聽閒話,那老身就給你好好嘮嘮!”
老太婆驚喜地收好花生,老臉笑得擠成了一團,給王嬸唱戲似的一番,把前因後果說了個明白。
南村死了三個小兒,一個六歲,兩個四歲。
這還不算什麼,最關鍵的是,這三個小兒還被人挖掉了心肝!
屍體淩晨發現的,捅到執法局那裡,一大批執法官像馬蜂一樣湧了出來,要把癸寒城巡一遍。
王嬸眉頭一皺,執法官巡城,那哪是巡一遍,分明是犁一遍!
她趕忙撒開腿往家跑,一口氣竄了回去。
回到家,十二歲的大兒子已經起了,正在裡屋燒灶,準備烤土豆吃。
小女兒還沒醒,迷迷糊糊的夢囈喊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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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院裡來了人,兒子先是警惕地望了兩眼,見是母親回來,這才放下燒火棍迎了出來。
“娘,雞下蛋了!”
男孩歡快地拉著母親的手進了屋,從一個隱蔽的乾草堆裡,輕輕地摳出了一枚雞蛋。
王嬸眉頭一挑,這倒是意外之喜。
雞蛋可是十足的稀罕物,拿到早集上,少說能換三斤土豆。
她笑著把雞蛋藏回去,卻突然發現兒子的神情有些扭捏。
感受到母親的注視,男孩兩隻手糾結在身前,低著頭小聲說道。
“要不……給妹妹吃吧?”
妹妹才四歲,瘦得像隻小野貓,還老是喊餓,實在讓人心疼。
王嬸心裡一揪,許久說不出話來。
“等你爹回來再說吧……”
她歎息著來到灶火旁,往裡丟了兩個土豆。想了想,又丟進去一個。
往常白天這頓,家裡隻烤兩個土豆。王嬸吃大半個,兒子吃大半個,剩下兩個小半給女兒。
吃完王嬸便要出去拾柴,晚上有什麼吃,全看她今天出去能撿到什麼。
土豆在火焰中慢慢變熟,王嬸坐在灶前發呆。
忽然,院子裡的破瓦片嘩啦作響,向她警示著不速之客的到來。
大門被一腳踹開,兩個男人闖了進來。
兩人穿著褐色的皮夾克,外麵套著破舊的執法官製式輕甲,胸口的蘭德紋章被擦得鋥光瓦亮。
王嬸的心沉到了穀底,這是兩個執法官!
剛進門兩人便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姿態,撩開衣角不經意間露出腰間的鐵棍。
“我們在搜查凶殺犯,老實配合!”
男人的嗓門很大,驚醒了裡屋的小女孩,很快傳來了惱人的哭聲。
王嬸將兒子護在身後,緊緊地抿著嘴唇。
“彆嚇著孩子。”她用疲弱的聲音懇求道。
兩名執法官不屑地往裡屋瞥了幾眼,隨後便開始在外麵翻箱倒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