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後遊走河畔,看到油菜花正開的燦爛,隨手摘下一朵,突然想到“竊書不算偷”一句,有感!琢磨寫下《竊花》
驚蟄後的第三場雨,我站在河畔的油菜田裡,金黃的波浪在風中簌簌低語。忽然想起三十年前也是這樣微雨的清晨,八歲的我躲在籬笆後,將鄰家剛開的油菜花偷折了滿襟。那時總以為"偷香竊玉"是這般竊竊的歡喜,卻不知這四字原是深宅大院裡的秘辛。竹籬上的露水打濕了鞋,攥著花莖的手心沁出溫熱的汗,倒比沾著晨露的花枝更潮濕三分。
江南的春天總是被油菜花洇染得溫軟。我們這群野孩子總在田埂上逡巡,趁守田老人午睡時,將開得最豔的花枝攔腰折斷。碎金似的花瓣落在粗布衣襟上,竟比母親妝奩裡的絹花更亮堂。記得《宿新市徐公店》裡"兒童急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我們追的何嘗不是那抹轉瞬即逝的春色?隻是年少的指尖留不住黃蝶,倒把油菜花的蜜香蹭得滿身都是。有時被逮個正著,守田的老人也不惱,隻捏著銅煙鍋敲我們腦殼:"油菜花要結籽的呀",可我們哪裡聽得進,轉個彎又鑽進另一片金色海洋,把警告揉碎了撒在風裡。
偷花這毛病,竟隨著年歲漸長愈發難改。十歲那年中秋,我翻過學校的矮牆去折丹桂。月華如水漫過朱砂色的花粒,忽聽得牆外有人吟"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驚得我跌坐在滿地落花裡。後來才知是李清照詠桂花的詞,倒像是專為那夜倉皇的竊花人寫的注腳。偷藏在書包裡的桂枝熏透了課本,老師在講《愛蓮說》時,我的手裡還粘著細碎的金粟。同學笑我衣襟帶香,卻不知是偷來的秋魄在袖底遊蕩。那枝丹桂在青瓷瓶裡萎了半月,最後被母親曬成香囊,倒比任何詩書都更早教會我何為"零落成泥碾作塵"。
二十歲離家讀書,雪夜裡讀到陸放翁"何方化作身千億,一樹梅花一放翁",竟連夜冒雪去折梅。琉璃世界裡的紅梅冷得紮手,卻讓我想起江南的油菜花。原來不論偷的是金蕊還是紅萼,骨子裡貪戀的都是那點不管不顧的春意。宿舍窗台上的搪瓷缸裡,清瘦的梅枝與暖氣片蒸騰的水汽纏繞,總讓我想起老宅灶台上煨著的臘八粥——母親總說偷花的孩子該喝些清粥降降心火。隻是這梅枝太清瘦,插在搪瓷缸裡,總不如故鄉油菜花潑辣,隨便往陶罐一塞就是滿室流金。同寢的北方同學不懂這執念,笑說"你們南蠻子連采花都帶著股子匪氣"。
去年清明還鄉,老宅後的油菜田早被推土機碾成樓盤地基。我在新修的社區公園裡,看見幾個孩童踮腳去夠圍欄內的櫻花。他們不知道三十步外曾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可以隨意攀折,正如當年的我不懂,為什麼守田老人發現被折的花枝後,會坐在田埂上抽完三袋旱煙。鋼筋森林裡圈養的櫻花開得矜持,枝條都被修剪成謙卑的弧度,倒像極了蘇繡——美則美矣,終究失了山野的筋骨。孩子們隔著圍欄比劃高度,像在丈量春天與他們的距離。
暮色漸濃時,我悄悄翻過公園鐵欄。指尖觸到櫻花柔瓣的刹那,忽然聽見自己胸腔裡傳來遙遠的回聲——那是三十年前油菜花田裡的風聲,是十歲丹桂樹下的心跳,是二十歲雪夜折梅時咯吱咯吱的腳步聲。櫻花簌簌落在西裝肩頭,竟與當年落在粗布衣襟上的菜花有了同樣的重量。保安的手電光掃來時,我護著花枝疾走,皮鞋踩碎滿地月影,恍惚又成了那個在田壟間奔逃的野孩子。原來人這一生要偷的花,早在童年就埋下了伏筆。
歸途經過老城牆,石縫裡斜出一枝野油菜花。這倔強的金黃讓我想起龔定庵那句"落紅不是無情物",隻是如今終於懂得,真正的惜花人未必都作護花鈴。露水打濕西裝袖口的瞬間,忽然記起守田老人臨終前的絮叨:"花偷不完的,偷完了土地還會長..."。此刻城牆上攀著淩霄花的鋼架正在暮色中伸展,而我的掌心裡,野油菜花細弱的莖稈正在滲出血珠般的汁液。
晚風掠過新建的玻璃幕牆,攜來遠處工地混凝土攪拌機的轟鳴。這聲音與三十年前的春雷混作一處,驚醒了蟄伏在西裝革履下的野性。原來我們偷的從來不是花,而是光陰縫隙裡那截不肯馴服的春天。就像《牡丹亭》裡杜麗娘偷得的遊園驚夢,折花人竊取的,不過是天地大戲裡的一折閒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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