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溪水漲了。周末午後沿著青石步道散步，忽見淺灘處有青灰色的甲殼在苔蘚間移動。俯身細看，三隻螃蟹正用螯足扒拉著水藻，背甲上沾著細碎的光斑，像撒了層金箔。它們的步足在石麵上叩出細碎的聲響，螯鉗開合間偶爾夾住一兩片飄落的桃花瓣，仿佛在跳一支笨拙的春日圓舞曲。
這溪水發源處是深山的泉眼，清明透亮得能數清水底的鵝卵石。螃蟹們橫行時，八隻長足在石麵上叩出細碎的聲響，螯鉗開合間偶爾夾住一兩片飄落的桃花瓣。它們似乎對自己的行進方式毫無覺察，在粼粼波光裡旁若無人地橫行。這種獨特的行走姿態，讓我想起人類社會中那些特立獨行的身影，他們或許也背負著"橫行"的誤解，在自己的軌跡上執著前行。
忽然記起那句"常將冷眼觀螃蟹，看你橫行得幾時"。這句俗語的出處已不可考，但必定出自某個失意文人的筆下。他或許曾在某個暮春時節，與我此刻般蹲在溪邊，看螃蟹橫行無忌，聯想到人間的爾虞我詐。螃蟹的橫行本是生物本能，卻被賦予了道德評判的意味。這讓我想起唐代皮日休在浙西題的《螃蟹》詩："未遊滄海早知名，有骨還從肉上生。莫道無心畏雷電，海龍王處也橫行。"這位陸龜蒙的摯友，在詩中賦予螃蟹以反抗精神，即便麵對海龍王的權威，也要堅持自己的生存之道。這種桀驁不馴的氣質，恰似晚唐文人在亂世中的精神寫照。
陸遊在《糟蟹》裡稱螃蟹為"無腸公子"，這個雅號倒貼切得很。蟹的消化係統藏在甲殼深處，從外表看確實像是沒有心腸的生靈。文人總愛用這類彆號寄托深意，仿佛蟹的生理結構也暗含著某種處世哲學。無腸者，是否意味著不拘小節、快意恩仇？就像陸遊本人，一生跌宕起伏卻始終保持赤子之心，在《釵頭鳳》中寫下"山盟雖在，錦書難托"的深情，又在《示兒》中留下"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遺誌。這種表裡如一的品格，與螃蟹的"無腸"倒有幾分相似。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三十八回裡，借眾人詠蟹詩暗諷世態。薛寶釵那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表麵寫蟹的橫行無忌，實則影射那些表麵光鮮、內裡藏奸的權貴。黛玉的"螯封嫩玉雙雙滿，殼凸紅脂塊塊香"則帶著少女的俏皮，將螃蟹的美味與秋日的詩意結合。最妙的是寶玉的"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把螃蟹的命運與世人的追逐聯係起來，透出幾分禪意。這些詩句如同一麵鏡子，照見了封建社會的世態炎涼，也讓小小的螃蟹承載了厚重的文化內涵。
蹲在溪邊看螃蟹，忽然覺得它們像極了某些汲汲於名利的人。為了爭奪方寸之地，不惜張牙舞爪地揮舞螯鉗，卻不知自己的橫行無忌在旁觀者眼中是多麼滑稽。螃蟹的世界裡沒有道德準則，它們遵循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而人類社會雖然披上了文明的外衣，某些角落裡依然上演著類似的劇目。就像宋代詩人徐似道在《遊廬山得蟹》中所寫："不到廬山辜負目，不食螃蟹辜負腹。"人們在追逐口腹之欲的同時，往往也在不知不覺中淪為欲望的囚徒。
暮色漸濃時，螃蟹們陸續躲進石縫。溪水依舊潺潺流淌，帶走了春日的落花，也帶走了人間的紛紛擾擾。或許真正的智者，該像這溪水般包容而堅韌，既不強求改變螃蟹的天性，也不迷失於它們的喧囂。冷眼觀之，靜待時序流轉，方知橫行者終難長久，唯有順應自然之道，方能如溪水般源遠流長。正如明代畫家徐渭在《題蟹》中所雲："稻熟江村蟹正肥，雙螯如戟挺青泥。若教紙上翻身看，應見團團董卓臍。"這畫龍點睛之筆，既寫出了螃蟹的肥美，又暗含對權貴的嘲諷，與溪水的智慧異曲同工。
坐在溪畔的老槐樹下，看暮色中的溪水泛著幽藍的光。遠處傳來歸鳥的啁啾，近處的蘆葦叢裡偶爾傳來螃蟹爬行的窸窣聲。忽然明白，人類與螃蟹的區彆，或許就在於我們懂得在生存之外尋找意義。當我們學會像溪水般包容萬物，像螃蟹般堅守本性，或許就能在這個紛繁複雜的世界裡，找到屬於自己的那份寧靜與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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