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座曆經風雨的老屋裡,牆角處的鳳仙花又一次綻放了。五月的微風,輕柔地拂過青瓦簷角,仿佛是大自然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這座古老的建築。那風,帶著些許涼意,卻也溫柔地將一叢叢花影搖曳在斑駁的磚牆上,宛如一幅生動的水墨畫。
這些鳳仙花,色彩斑斕,絳紅、粉白、茄紫的花瓣層層疊疊,相互交織,如同誰不小心打翻了一盒胭脂,將這老屋的角落裝點得如詩如畫。陽光灑在花瓣上,泛出珍珠母貝般的光澤,熠熠生輝,令人陶醉。
奶奶總是說,這鳳仙花是“女兒花”。自我有記憶以來,她就常常蹲在那片花畦前,靜靜地凝視著這些花朵。她會用那粗糙但卻溫暖的手,小心翼翼地掐下那半開的花瓣。那指尖留下的淡紅印記,仿佛是歲月在時光的扉頁上蓋上的郵戳,見證了奶奶與這些花朵之間的特殊情感。
在我遙遠的記憶深處,鳳仙花總是生長在泥土最為肥沃的那個角落裡。每到開春的時候,奶奶便會小心翼翼地將那些黑色的籽兒埋進土裡,那些籽兒圓潤飽滿,宛如撒落在地上的黑芝麻一般。
我常常會蹲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片土地,心中默默期盼著能早日看到花苗從地下拱出來。奶奶告訴我說,鳳仙花就像一個性急的孩子,還沒等春雷完全響透,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探出腦袋來看看這個世界。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我便驚喜地發現,那嫩紅色的芽兒已經頂破了泥土,如同一顆顆剛剛破土而出的春筍。僅僅幾天的時間,它們便迅速地抽出了鋸齒狀的綠葉,那綠葉就像一隻隻小巧玲瓏的巴掌,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向人們招手示意。
到了五月,花莖就躥得老高,分枝上結滿了花苞。那些花苞起初像綠珍珠,漸漸鼓脹成紡錘形,頂端泛出淡淡的紅暈。我總忍不住去摸,奶奶便輕輕拍開我的手:「莫碰,花苞羞呢,一碰就不肯開了。」於是我隻好趴在矮牆上看,看那綠衣一點點染上胭脂,終於在某個清晨,啪地一聲綻開——後來才知道那是鳳仙花的秘密,成熟的蒴果被風一吹就會炸裂,種子能彈出老遠,可那時我隻覺得神奇,以為每朵花開放時都在說一個小小的咒語。
奶奶會采下最飽滿的花瓣,放在白瓷碗裡。那碗是她嫁過來時的陪嫁,邊緣描著淡青的纏枝蓮。她用搗藥的杵子輕輕碾花瓣,邊碾邊往碗裡加明礬。「加了礬,顏色才鎖得住。」她的聲音混著花瓣的清香,在午後的陽光裡軟軟地漾開。我蹲在旁邊,看絳紅的汁液慢慢滲出,把白瓷碗染成流霞的顏色,像把整個春天的晚霞都收進了碗裡。
最盼著的就是染指甲的時刻。奶奶會把搗碎的花瓣敷在我的指甲上,再用寬寬的鳳仙花葉包起來,用細麻線纏好。「睡一覺醒來就紅了。」她替我包好十個手指頭,指尖頓時變得圓鼓鼓的,像套上了翠綠的小手套。夜裡我不敢動,生怕弄散了葉包,連做夢都夢見自己的指甲變成了花瓣的顏色。
第二天一早醒來,第一件事就是拆葉包。麻線解開時,葉子已經蔫了,可指甲縫裡全是紅撲撲的顏色。我舉著手指跑到陽光下看,那紅色透著亮,像嵌了層薄薄的瑪瑙。奶奶看著我笑,眼角的皺紋裡都是溫柔:「咱們丫頭的指甲,比鳳仙花還俊。」她自己的指甲也總是紅的,隻是顏色更深,像陳年的朱砂,那是幾十年歲月染出的痕跡。
後來在書上讀到,鳳仙花又名「指甲花」,古時有女子用它染甲,「洞簫一曲是誰家,河漢西流月半斜。俗染纖纖紅指甲,金盆夜搗鳳仙花」。忽然明白奶奶做的事,原是從千年前的光陰裡傳下來的詩意。那些被鳳仙花染紅的日子,連時光都帶著胭脂的甜香。記得有一年我偷偷把花瓣塗在弟弟的指甲上,他哭著去找奶奶,卻被奶奶笑著點了點鼻尖:「小囡家才染指甲,男子漢要學鳳仙花的莖,直直地長。」
鳳仙花的莖確實是直的,中空的莖稈透著淡綠,卻能撐起那麼多花朵。奶奶說這花不嬌氣,旱了澆點水,就能開一整個夏天。老屋拆遷那年,我在廢墟裡看見一叢鳳仙花從裂縫裡鑽出來,開著孤零零的幾朵花,花瓣上落滿了灰塵,卻依然紅得倔強。那一刻忽然懂得,有些東西是拆不掉的,就像奶奶留在我指尖的顏色,就像鳳仙花在歲月裡紮下的根。
去年在花市看見鳳仙花,盆栽的,品種叫「重瓣蘇丹」,花瓣層層疊疊像小牡丹,顏色也多了杏黃、粉橙,豔得讓人挪不開眼。可我還是買了最普通的單瓣種,絳紅色的,像奶奶花畦裡的那種。賣家說這品種老派,不好賣了,我卻把它栽進陶盆,放在陽台的角落。
傍晚澆水時,忽然聞到熟悉的香氣。那香氣很淡,混著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像奶奶身上的皂角香。恍惚間好像看見她蹲在老屋的花畦前,白發被夕陽鍍成金紅色,指尖夾著半朵鳳仙花,正往白瓷碗裡放。那時她總說:「等你長大了,奶奶就給你染鳳仙花。」可後來我長大了,她卻走了,隻留下一畦花影,在記憶裡年年盛開。
前幾天整理舊物,翻到奶奶的白瓷碗,碗沿缺了個小口,裡麵還殘留著淡淡的紅痕。我用它盛了新采的鳳仙花瓣,加了點明礬,像當年奶奶那樣輕輕碾磨。絳紅的汁液滲出來時,忽然想起她教我的歌謠:「鳳仙花,染指甲,染得丫頭俏如花。」如今我的指甲上沒有了那抹紅,可每當看見鳳仙花,指尖就仿佛又感受到葉包的微涼,聞到風中飄散的胭脂香。
暮色漸濃時,陽台上的鳳仙花在晚風裡輕輕搖晃。花瓣落了一片在瓷碗裡,像誰落下的一滴淚,卻又在碗底漾開淡淡的紅。原來有些顏色,是時光也洗不掉的;有些記憶,會隨著花香,在歲月裡一直一直地開下去。就像奶奶說的,鳳仙花是「女兒花」,它染過的指尖,留住的不隻是顏色,還有那些溫柔了歲月的,染指流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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