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當星子把最後一粒光揉進雲絮
你便從草尖的睡眠裡漫出來了——
不是奔湧，是洇染
像宣紙上未乾的墨，把黎明的輪廓
暈成半透明的紗
先是吻濕屋簷的瓦當
那些青灰色的記憶，瞬間軟了
簷角的風鈴還懸著昨夜的月光
被你裹住喉嚨，隻漏出
幾縷發潮的叮咚
你漫過田埂時，麥芒正在結霜
每一株麥苗都舉起小小的霧
於是整片田野成了浮動的海
稻草人站在浪中央
帽簷垂著你的絮，像位沉默的漁夫
守著未醒的魚群
樹林是你最溫柔的褶皺
鬆針把影子泡在你的懷裡
落葉在腳下翻了個身
驚起的雀鳥，翅尖沾著你的白
飛著飛著，就成了移動的島
而樹根在深處數著年輪
每一圈都浸著你的潮聲
河灣把自己交給你時
水與霧便不分彼此了
蘆葦的穗子垂向鏡麵
想撈起什麼，卻隻撈起
自己模糊的倒影——
像多年前那個清晨
母親在河邊浣衣，木槌敲打著石板
水聲漫過她的藍布衫
我追著一隻白蝴蝶跑進霧裡
回頭時，她的身影正被你
一針一線，縫進朦朧的岸
你總愛藏起些什麼
比如遠處的山，把黛色疊成淺灰的剪影
比如路口的碑，讓名字在潮濕裡
慢慢長出青苔
卻又會悄悄鋪開些什麼
石階上的露水，是你寫下的詩行
晾在籬笆上的衣裳，兜著你的呼吸
連流浪貓踩過瓦片的腳印
都成了帶韻腳的省略號
有人說你是迷路的雲
在人間打了個盹
有人說你是未散的夢
把白晝泡成了黃昏
而我見過你最溫柔的模樣——
在養老院的窗台上
你托著陽光，輕輕落在
老人眯起的眼睫上
他皺紋裡的往事，忽然就濕潤了
像年輕時，在霧裡接過的那束
帶著晨露的野菊
風來的時候，你便開始卸妝
從樹梢退向草葉
從屋頂退向泥土
最後一縷白，纏在孩子的發梢
像誰悄悄係上的
一根透明的風箏線
等陽光把所有褶皺熨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