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家……他確實有一個仇家。
身上套著一件灰綠色棉衣的黃有成拿下緊咬在嘴中的劣質煙,嗆人的煙氣從他微微張開的唇縫間擠出,模糊了眼前已經凝望了許久的道路。
今夜,是他蹲在村口抽煙的第三夜。
這個滿身酒氣的鄉村老漢三天前親手埋了自己養了二十七年的老牛,從島國傳來的轟鳴巨響不僅摧毀了一個國家,也帶走了他視如己出的家人。
村裡人都說,牛是被妖怪殺死的。
否則好端端的一頭老牛,怎麼突然就隻剩下了包在外麵的一層皮囊,莫名其妙地離開了乾淨敞亮的窩棚,嵌在枯死的荒田裡,再也發不出一絲聲音。
可黃有成是不信什麼妖怪的。
他隻相信自己手裡的鋤頭。
“妖怪……都什麼時代了,哪來的妖怪,滿嘴胡扯,淨在這瞎迷信……”
肚子裡盛滿了酒水的中年男人喋喋不休地發著牢騷,看著村口一眼望不到儘頭的黑暗,他扔掉才抽了沒幾口的劣質煙,拾起擱在一旁石墩上的鋤頭,扛起來,搖搖晃晃地轉頭走回了這座浸泡了他一生的村莊。
但黃有成並不打算回家。
他是被自家的臭婆娘氣出來的,現在回去就是認了錯,那樣豈不是丟了臉麵?
“她懂什麼?嫁給我那麼久了,什麼都不懂,天天說三道四……那是一頭牛嗎?那是我親手養了……我養了二十多年……”
說著說著,他抬起滿是溝壑的手用力擦了擦自己的眼角,卻是沒有再說話,而是踩著從幾棟民房的窗戶裡灑出的亮光,向著自家田地的方向一搖一晃地走了過去。
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遇了煩心事,就往田裡跑。
田野廣闊,可以吞下他所有不能為旁人理解的憂愁,田地寂靜,可以傾聽他所有不能為外人言道的痛苦。
那裡,就是他的第二個家。
他想回家看看。
……所以,他為什麼要帶著這麼沉的鋤頭出門來著?
“嘖,喝糊塗了。”
黃有成用力拍了拍自己暈脹脹的腦袋,白酒在胃裡燒的難受,直到這時,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是老了。
想當年,他還年輕的時候,喝這點兒酒可是什麼感覺都不會有的。
他曾經,好像還給老牛喝過一瓶……
“哞———”
一聲沉悶的低鳴止住了黃有成想要繼續向前走的步伐,似曾相識的聲音讓他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可身後除了從民房窗戶上投射出的燈光和一望無際的黑暗,空無一物。
剛剛的聲音,似乎隻是一道過於猛烈的風聲。
黃有成一動不動地站在村裡新鋪好的水泥路麵上,默默駐足良久,才自嘲般地搖了搖頭,繼續向著既定的方向走去。
“……想什麼呢?果然是喝醉了,剛剛還說不迷信的,這下子打臉了。”
他歎了口氣,含含糊糊地感歎道:“哎,老了,腦子不中用嘍。”
也不知道媳婦睡了沒有。
想到自己摔門而出前,獨自坐在床邊,沉默不語的瘸腿女人,黃有成的心裡突然滋生出了名為愧疚的情感。
明明都約好了,年紀大了,以後再也不吵架的,怎麼老是不長記性……
罷了,等過幾天一起進城,給她買上兩件新衣服,弄點好毛線,她就又高興了。
如此想著,他繼續腳步不停地向前走去。
然後,在一棟明亮的住房前停住了腳步。
透過乾淨鋥亮的玻璃,他看到了一桌冷掉的飯菜。
四雙筷子整齊地擺放在盛滿米飯的四個瓷碗上,客廳內的電視依舊在播放著今日的新聞,釘在磚牆上的掛鐘機械地晃動著鐘擺,爐火燒的正旺,每一件事物都在井然有序地運轉著,可黃有成混沌的大腦卻依舊感覺這幅場景裡缺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
他看向正對著窗戶的電視機,正裝打扮的主持人坐在光潔一新的台麵前,麵容嚴肅地報告今日在龍國發生的諸多變化。
在對方一板一眼的描述下,數道無法被常人理解的扭曲怪物躍上了新聞頻道的一角,尖叫聲,嘶吼聲,和主持人冷靜的播報聲揉成雜亂的一團毛線,黃有成突然感覺渾身發冷,可他卻是明白了眼前缺少了什麼。
人。
住在這裡的人去哪了?
“大龍,你在家嗎?黃大龍?”
鬼使神差的,黃有成抬手用力拍了拍麵前的玻璃,大聲喊道:“大龍?我是你叔,你在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