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元沒有對此做出任何反應。
他隻是依舊冷淡地注視著【周弘元】藏在鏡片之下,那同他如出一轍的渾黑眼眸,麵上沒有悲喜,心底也是一片平靜。
因為【周弘元】就是他。
他為了實施計劃而編造的身份,到夢裡來找他了。
所以他現在身處的,真的隻是一場夢而已嗎?
他想,還是說,這是“淵樗”對他施行的報複。
亦或是“棋魂”和“貪婪”對他做下了什麼手腳?
……難不成“旱魃”的攻擊不僅重創了他的身體,還影響了他的精神?
在心裡思索著,何永元放下了壓著帽簷的手,而後轉身,毫不留戀地拋下那個仍在注視著他的【周弘元】,離開了這片焦枯的林子。
他必須確認清楚。
若是詭異所為,他便要做好應對的策略。
若是“淵樗”所為,他必須想好“教育”的方法。
而若這隻是一場普通的夢,那他也沒有必要再耗費心神了。
他的傷勢實在是太重了,在醫生治好他之前,他不打算浪費任何無意義的精力。
眨了眨即使是在夢中也格外酸澀沉重的雙眼,何永元找到了記憶中的河流。
沿著白樺林最寬闊的河,他身披冷白的月光,默不作聲地邁步走向上遊。
他知道,有人正在前麵等著他。
如果是“淵樗”對他動了手腳,那等著他的人,就是宋箐。
而如果不是,那就可以排除第二個可能了。
“偵探小哥呀,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我的帳篷還是很好看的嘛。”
何永元看到了盤腿坐在枯草地上,不知等待了多久的李塵豐。
對方見到他,原本低垂的眉眼便彎起了一個笑的弧度,嘴上也是跟著笑道:“那頂帳篷可是從道觀裡千裡迢迢帶過來的,大火ip,全球限量一千頂,而我買的剛好是第九百九十九頂,吉利的很呐。”
“我準備的那頂帶了嗎?”回應對方的,是何永元的聲音。
可這句話,卻並不是他本人說的。
他側目看向自己的身後。
他看到了肩扛宋箐,正徐徐向他們走來的【周弘元】。
和初遇時不同,【周弘元】此刻的眼中再沒有了他的身影。
即便何永元正站在對方的正前方,對方的視線卻還是徑直透過他,看向悠悠起身的老道士。
“哎呦,那麼爛的帳篷,要是這中途下了場雪,那肯定扛不住呀。”恰在同一時刻,他聽到了李塵豐對剛才那番無視的回應。
就像是在麵對一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老道士沒有選擇計較,而是順著他的話說了下去,隻是那眉頭再沒有剛才一般舒展,而是緊緊蹙在一起,全然都是不讚成。
可老道士也同樣沒有選擇阻止,而是猛然一甩寬大的衣袖。
墨水如泉湧般從他的袖中飛瀉而出,濺落到地上時卻是沒有散開,而是反常地彙集到一起,凝成了一頂沾滿灰塵,不知擱置了多少年月的帳篷。
“現在準備?”李塵豐笑道。
“現在準備。”
【周弘元】應了一聲,隨後將肩上昏睡的宋箐放到地上,便再沒去管少年,著手開始安裝那頂老舊的帳篷。
可手剛剛觸碰到捆著帳篷的繩子,一道不屬於在場所有人的聲音唐突響了起來:“所以,你為什麼要讓我假冒‘棋魂’?”
何永元聽得出,那是先知的聲音。
可他並沒有任何反應。
因為他也認得出,發出那聲音的,並不是先知本人。
同他記憶中的一樣,發出那聲音的,是佩戴在【周弘元】左手上的戒指,也就是偽裝過後的“淵樗”。
先知的聲音,隻是“淵樗”拙劣的模仿。
果然,在他的注視下,【周弘元】隨意掃了一眼那枚箍在對方手上的戒指,而後像是應付般說出了三個詞:“確認,利用,試探。”
確認,是確認宋箐現在處於一種什麼樣的狀態。
結合01搜集的情報和自己的分析,在趕到宋箐身邊之前,他就已經推測出了藏在範雨衷皮下的,是屬於宋箐的靈魂。
但對於宋箐究竟正處於一個什麼樣的精神狀態,他還需要確認。
所幸,那少年隻是管控不住自己的情緒,其所表現出的性格和他分析的並無太大差彆。
利用,是利用宋箐的善心和責任心,以及因不受控的情緒和痛苦的遭遇而導致的扭曲心理。
他將自己塑造成詭異的受害者,把自己擺在比對方更加弱勢的地位上,從而讓宋箐重新撿起自己長久以來的“保護者”身份,然後……引導對方犯錯,讓對方察覺到與過去相比,自己究竟變得有多麼無力。
麻煩,拖累,弱小,這些詞彙都將壓在宋箐身上,“保護者”和“受保護者”的身份認知也將會因此產生動搖,甚至發生逆轉。
但依照他的推斷,宋箐不會放棄,更不可能逃避。
那少年隻會更加執拗,像飛蛾一樣衝進火中,以生命來證明自己“保護者”的身份,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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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需要的,正是這份執拗。
不過,前麵兩點,並非是他讓“淵樗”假冒“棋魂”的主要原因。
因為重要的,不是“假冒”。
而是“棋魂”。
是試探。
試探“貪婪”與“棋魂”之間是否存在聯係。
想到這兒,何永元收回視線,轉頭,眺望向遠方。
刹那間,寒風四起。
他感覺到了雪花的沉重。
它落在他的帽簷上,壓低了他的腦袋。
不知何時,他腳下的土地已經被厚重的雪淹沒了。
“救他。”
也就在此時,他聽到了宋箐的聲音,壓抑到極致的平靜裡滲著血,牙齒被嚼碎的聲響在空洞的風聲呼嘯裡吱嘎作響。
他沒有言語,隻是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過去,直到走至正在緊緊攥著一隻烏鴉的宋箐身後,他才停下腳步。
他抬頭,看向他們的正前方。
【周弘元】被血浸透的身體就躺在那兒,胸口看不出起伏,和死人幾乎沒有分彆。
跪在他前方的少年並沒有察覺到多出來的第三個人,隻是牢牢盯著手裡因過分擠壓而從喙中不斷湧出血肉碎塊的烏鴉,一字一頓地低聲道:“其他東西都無所謂了,你隻要能讓周弘元活著,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何永元聽在耳中,麵上卻全然是意料之內的平靜。
他沒有理會宋箐,隻是看著那躺在地上的另一個自己,或者說,是戴在對方手指上的“淵樗”。
那不是“棋魂”。
可“貪婪”還是將其認成了“棋魂”,還把他當做了“棋魂”的容器。
一個“災害”級詭異,如何能辨認不出另一個“災害”級詭異?
“它的真身不在這裡,烏鴉隻是承載了它部分能力和意誌的容器。”
疑問剛剛落下,本是垂死之態的【周弘元】突然睜開了那被血水浸泡的雙眼,冷冷地回視他,像是陳述事實般毫無感情地說道:“但我們能確定,‘貪婪’和‘棋魂’之間的確是存在著聯係。”
“它們的行動很可能會影響到先知,但那影響究竟是正麵的,還是負麵的,我們還需要仔細斟酌。”
“所以,要征求先知的意見嗎?”
“不。”
何永元亦平靜回應道:“隻需要把他和其他人的交流信息整合起來即可,我們自己分析。”
“先知很忙,我們不能貿然打擾他。”
先知很累,所以,這些繁瑣的雜事,由偵探處理就行。
偵探會把一切都處理好的。
不論要做什麼。
不論要犧牲什麼。
“晨曦會需要人性。”
不知為何,何永元的腦海中閃過了先知的聲音。
他微微眯起眼睛,不做言語。
隻是渾黑的眼珠慢慢下沉,看向那個已將烏鴉燒成灰燼,正在垂頭哭泣的宋箐。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就像丟了魂似的,披著他人皮囊的男孩嘴上重複著單調的歉意,明明腿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可對方的眼中卻是隻留得下【周弘元】垂死的身影。
何永元發出了一聲歎息。
聲音之輕微,就連他自己也沒有注意到。
隨後,他邁步繞過對方,蹲在了【周弘元】身前,將對方手指上的戒指摘了下來。
他記得清楚,當時的他為了讓自己與“棋魂”容器的身份更加貼合,便讓“淵樗”直接攻擊他的內臟器官,從而達成了瀕死的效果。
他不怕“淵樗”反水,因為他確信“淵樗”沒有那個勇氣。
他亦不怕宋箐舍棄,因為他相信自己對宋箐的把控。
宋箐的負傷,宋箐的崩潰,宋箐的選擇,全都在他的計劃之中。
就連他們身處這片白樺林的消息,都是他命令01解除封鎖,傳達給對詭異調查局的。
宋箐,在他的計劃裡隻是一枚棋子。
何永元用大拇指擦去了戒指上的血跡,純淨到不含一絲雜質的黑色裡便倒映出了他朦朧的身影。
……是他自己的影子。
耳邊是少年飽含痛苦與愧疚的啜泣,他卻是在全神貫注地端詳著戒指上倒映出的那道身影,仔細分辨其中可能存在的異常之處。
但是,沒有。
那確實是他自己的影子,普普通通,沒有任何特彆之處。
所以,他現在所處的,真的隻是一場夢而已嗎?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何永元感覺耳邊的哭聲愈發清晰了。
他頓時蹙起眉頭,而直到這時,他才側過頭,將注意力投向了宋箐。
為什麼會夢到這些?
這有什麼意義?
何永元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