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怒號,江水急流,兩岸綠樹狂搖,如猿嘯低鳴。
幽冷月色下,一艘客船行走在漆黑湍急的江麵之中。
朝露醒來時,全身劇痛無比,被人用粗糲麻繩捆綁,倒在濕冷的船艙地板上。
耳畔是奔騰江水聲,身下是無儘的顛簸起伏,幽寂漆黑中,她痛苦蜷縮起身子,隻覺如砧板上一條待宰的魚肉,無法動彈。
喉嚨中血腥氣仍未消去,有針刺般劇痛從胸膛上湧,她慢慢睜開眼簾。
晃蕩視線中,一片狼藉——
船艙陳設簡陋,陶碗碎了一地,碎片四濺各處;掉落在角落裡的棍棒,隨船隻滾動,時不時重重砸在船艙壁上;地板上水流,順著木板縫蔓延,如同扭曲的毒蛇,緩緩爬向她裙袍。
這裡早些時候,發生過一場爭執。
幽寂中,三兩句老人交談聲從角落桌邊傳來。
“總算快到岸了。”
“是啊,可惜路上遇到暴雨,生生耽誤了路程,真怕趕不上明日成婚的吉時啊。”
“她絕食幾日,最終不還是要走到這一步,都是白費力氣。一個賤婢而已,蠱惑長公子將她帶入賀蘭府,將府上下鬨得烏煙瘴氣,等船一靠岸,明早她不嫁也得嫁……”
老婦人聲音沙啞,背對朝露,微駝後背,已是年邁,落在船壁上的影子,卻如一座高聳難攀的山丘。
賀蘭家……
朝露聽到這個名字,原本無力垂在地板上的手指,慢慢蜷曲握緊成拳。
離她被賀蘭家大小姐下令綁上這艘船,送去僻陋之地配婚,已經過去整整一日。
一整日,她被這兩位老仆百般羞辱,如同最下等牲畜對待,將尊嚴踩在地下肆意踐踏。
而這樣的日子,她在賀蘭家已經忍耐整整三年。
從養母逝世那一日起,她就如同一隻被圈禁的困獸。
朝露並非親生,由養母收留撫養長大,自有記憶起,養母便行走西北邊陲與西域兩地,是隴西金州郡的商賈,如此十數年,熟悉關隴與西域交通要道。
然三年前,養母率隊自西域返回,路上突遭沙暴,困於漠西戈壁,連帶商隊滿載的珍珠瑪瑙、寶駒良禽,也儘數被狂沙吞噬。
禍事轟然落下,帶來的損失難以計數,商會除了蒙受巨額的賬目虧空,還需麵對西北豪族賀蘭家的追責。
賀蘭家盤踞西北,樹威深厚,此番請商隊在西域帶回一珍寶,以千金所托。
如此豪奢的一擲千金,放在外麵,足以抵金城郡百戶人家一年用度。
縱使她家中這些年集聚些許薄財,也無法麵對浩渺如海的巨債。
賀蘭府的少公子賀蘭翊,便是那個時候看中她。
貴人輕輕一揮手,如擦去一粒微不足道塵埃,便拂去落在他們家身上大山。
可她入府那一刻,才是步入深淵的開始。
賀蘭翊的覬覦,就如同陰暗毒蛇,令她飽受其擾,其妹賀蘭貞更是一脈的冷血刻薄,每一次兄長離開府邸,去邊陲軍營,賀蘭貞便會千方百計奚落羞辱她,待事後賀蘭翊回來,她又主動向兄長討好認錯,而每一次都被賀蘭翊輕飄飄揭過。
賀蘭翊默許了她的行為。
賀蘭家對她的折磨,就像居高位者睥睨下位者、貓捉耗子般的趣味,非要看掌心中獵物,被咬斷脖子奄奄一息了,還做著流血掙紮、妄圖逃出去的美夢。
她沒有一日不想逃離。
半個月前,當今聖上送來一份急召,調賀蘭翊調去前線,她久違看到出逃契機。
也是這個時候,一位從京城而來的年輕女子,拜訪賀蘭府。
朝露被捆綁關在柴房時,聽到老奴們議論,賀蘭大小姐是如何打發走了那位來尋親的世家小姐……
她聲稱幼妹少時與家人失散,流落在外,經過多年尋找,終於查到幼妹被一西北商賈收留,又入賀蘭家,與賀蘭家一女奴皆可對上。
偏偏,賀蘭貞一口回絕了對方。
“即便是從京洛來的小姐又如何?”
在雜亂的柴房,她碎發淩亂拂麵,賀蘭貞鮮衣麗服,居高臨下俯看著她。
“你的姐姐自京洛來,身子卻虛弱不堪,想來是命不久矣,臨終想尋到妹妹見一麵,可惜她沒辦法如願了,真是可憐。”
賀蘭貞素手掩麵,笑靨嬌麗無比,仿佛是說什麼極其有趣之事。
“你是沒見到,你姐姐在我麵前惱怒至極,又束手無策的樣子,可她能怎麼辦?她一個孤女,即便是在京洛,也無法與我賀蘭家抗衡。”
“我早就想將你這賤婢賣走,隻是礙於與兄長情分,遲遲沒有動手,如今我婚約將至,要入京洛待嫁,成為郡王妃,兄長又在邊關前線,是該將你這礙眼之人從眼前抹去了。”
滿身珠翠中,賀蘭貞如披一層琳琅之光,而她粗布荊釵,低賤如泥。
客船搖晃,來回顛簸。
在朝露思緒恍惚時,老婦人投來視線,見她已經醒來。
老婦緩緩起身,從陰森燈燭邊一點點走近,駝背影子在牆壁上的越發凸顯,就如同一隻年老禿鷲。
“醒了?”
老婦拿來水碗喂她喝水,強硬抵開她唇,被朝露側身躲開。
伴隨“哐”清脆的一聲,瓷碗落地,碎片四濺。
恰有一片飛來,朝露偏臉堪堪避開,卻還是被劃破了耳根。
老婦暴怒,揚起手掌朝她扇來。
這是一路上,她摔碎的第二個碗。
那巴掌卻沒有落在她麵頰上。隻見一行溫熱殷紅的血,順著少女左耳根臉頰落下,她濃密烏發垂腰,襯出一張極致穠麗麵頰,雖肌膚蒼白,眸光卻灼亮無比,如同一隻不肯馴服的野豹。
若非此刻她雙手被束縛,仿佛下一刻便會撲出來咬人。
又是這個眼神,又是這副不肯聽話還妄圖反抗樣子……
老婦冷笑,目光怨毒:“賀蘭小姐說的是,送你走未必有用,你這般心機,倘若嫁給活人,老奴我還真怕你會生事,逃出來報複,除非是……”
“你嫁給死人。”
燭火明滅搖晃,老夫人枯樹般手指握住她的下頜。
“我給你找的,是一門實打實的陰親。那鄉紳家小公子早逝,獨缺個配得上的新娘,明日吉時一到,你便穿上嫁衣,在鑼鼓聲中躺到棺柩裡,由我們親自為你封棺蓋土。”
少女眸光凝住。
旋即,她仰起頭道:“賀蘭貞便不怕她兄長回來遷怒?”
“遷怒?送你走,也是老夫人的意思。何況,你是犯事偷竊家中財物才被發賣,長公子又怎會因為一個賤婢,與老夫人和小姐生出嫌隙?”
老奴咬重了偷竊二字。
到這一刻,船行江上,四下皆是江水,外有家丁護衛,她又能逃到哪裡去?
正說完,一陣狂風猛劈開窗戶,風雨颯颯,斜灌入船。
這夜雨來得突然,老婦忙讓身後老翁去檢查外艙,自己走向敞開窗戶關窗。
忽然,身後傳來衣料窸窣聲。
“溫阿姆,求您放我一條生路!”
少女匍匐膝行,跪到老婦麵前。她眼圈泛起紅暈,淚珠盈滿眼睫,在不知道要被配陰親前,還一直挺直脊梁,不肯低半分頭,可到了眼下,終於方寸大亂,徹底不見強硬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