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為阿姆做任何事,隻要阿姆不傷害我。你將我送去配婚,能得到不少銀錢,可我能賺比這個更多。”
朝露哭訴道:“賀蘭翊為人,難道阿姆還不清楚?他回來是不會殺大小姐,可你呢?”
“嘩啦——”一浪拍打在船艙上。
老婦的動作停下。
“當年賀蘭翊害死我娘,是因為我娘撞破了他賀蘭家的秘辛,現在他雖然被聖上調度在外,可待戰事結束,他回隴西,得知我被發賣,第一個殺的就是阿姆!”
溫阿姆雙腳如生根般定住。
朝露淚珠滑落,雙肩不住地顫抖,哽咽道:“可若阿姆放了我,到那時賀蘭翊尋我,知道我還活著,非但不會怪罪阿姆,反而會感謝阿姆,不是嗎?”
“阿姆是不是還有一個女兒?”
老婦乾癟的嘴唇翕動:“你提她做甚!”
那話言下之意:焉知賀蘭翊是否會因此遷怒溫阿姆的女兒?
溫阿姆低頭,看著匍匐在自己腳邊的柔弱女子,淚珠順著那張姣麗臉頰流下,一滴滴滑落進她單薄的衣袍中。
“阿姆,這裡離兩側江岸近,是到了臨洮郡,對吧?你在這裡放我下船……”
溫阿姆臉色一變,猛地將窗戶關上。
冷風狂雨被阻隔在外時,船艙呼嘯聲也蕩然無存。
就連溫阿姆方才的動搖,也仿佛隻有一瞬。
然而,老婦人去為她拿來了飯菜。
殘羹冷炙,不過果腹一用。溫阿姆怕她生事,一口一口親自喂她。
朝露察覺到了她的態度鬆動,可老婦有所顧忌,仍舊猶豫不決。
朝露垂下餘光,耳畔仔細辨彆窗外那老翁的腳步聲。
老翁跛腳走路不便,應當是去外倉找家丁,這一行隻有這三人秘密押送她。
賀蘭貞要毫無聲息地將朝露送走,溫阿姆夫婦,雖年過半百,卻是極其康健有力,手段狠毒,便是賀蘭家用的最得心應手的仆從。
老夫婦二人將這小小的艙室,管得密不透風,外艙更有強壯家丁護船。
無論如何看,她的處境都是死局。
但等到明日船靠岸,到了那鄉紳的村子,周圍聚集更多村民,她便真的走投無路。
溫阿姆會憐憫自己嗎?
“阿姆再幫我拿杯水來,好嗎?”
四目相對,燭火下,老人麵目皺紋被照得如刀刻般溝壑,渾濁的眼珠在陰影中泛著冷光,一動不動盯著朝露。
良久,老婦終是挪動身子,去為她取水來。
朝露蜷坐在陰影裡,長發垂腰,雙目瑩黑地看著老婦人的一舉一動,漆黑陰影覆在她身上。
她背在身後的手,終於割斷麻繩。
從摔碎第一隻碗,她就在袖中藏起一枚陶瓷碎片,一路上為避免被察覺,割得斷斷續續,碎片棱角分明,鋒利無比,每回她指尖伸展蜷縮,都要忍受碎片在掌心碾出血痕的鑽心疼痛。
不多久,老婦人拿來水碗。
“謝謝阿姆。”朝露唇角翹起,露出友善笑意。
忽然此時,身側窗戶被狂風劈開,老婦人正要去關,朝露猛地起身撲來,將陶瓷碎片狠狠朝她脖頸紮去。
溫熱的血柱噴湧了出來,被朝露躲過,全都濺在身邊柱子上。
老嬤瞪大眼睛,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她。
她牙齒緊咬,溢出“得得”聲,扭動著身子,想要呼救。
朝露雙手死死捂住她口鼻,不許她動彈,看著身下老奴如一隻老泥鰍在滿地血泊裡掙紮。
船艙外大雨滂沱,蓋過了天地間一切聲音。
少女渾身是血,纖長眼睫也滿身血霧,慢慢垂下眼簾,船艙昏暗幽寂,襯得她如同鬼魅一般,全然不見方才求饒時的軟弱姿態。
汗珠順著她的鼻梁一滴一滴落下,她顫抖著紅唇,聲線也是抖的,手上力量卻未曾減弱一點。
“賀蘭貞說的對,隻要我沒有死透,便一定會回來報複你們。”
在老婦人求饒目光中,朝露抽出碎片,再向她脖頸用力一送。
刀割開脖頸,插入皮肉,是如裂帛撕開的聲音。
老婦人登時失去力氣,雙腳無力倒地。
呼嘯風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外麵有人腳步聲靠近。
當門被人從外打開,隨即響起的,是船艙內人“撲通”入水之聲。
朝露躍入冰冷的江水。
春末的江水冰寒,方才入水,寒意便如針紮般湧來。
江岸就在前方,她幾乎要沉溺下去,多年未曾下水,已經快忘記怎麼鳧水。
賀蘭貞、賀蘭翊,賀蘭家……
她的養母、養父、還有失蹤的弟弟,皆被賀蘭家所害。想到他們,她骨子裡就多生出一點勇氣,一點點江岸上遊。
這裡是洮州,父親做壁畫工時,最後一次負責修繕的佛廟就在附近,她曾經來這裡探望過養父,極其熟悉附近地形。
養父在逝世前,派人給她遞話,說攢夠錢財就贖她出賀蘭府,在臨洮郡佛廟的地窟裡,給她留了盤纏,以便她日後去尋親。
她要去佛廟。她要拿到養父的遺物,她要去找自己的姐姐……
朝露已分不清臉上的水是淚水還是雨水,雙手拽住岸邊草葉,強忍劇痛,將自己拖拽上岸。
她殺溫阿姆時,指尖沁滿冷汗,喉間像卡著心臟,逃生之後,仍在心悸。
那家丁就在江水中,隨時會遊上岸來。
她顧不得衣袍濕透,朝著樹林狂奔去。
在她身後,暴雨轟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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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暴雨不止,如天開巨口,江河倒灌。
而重巒疊嶂的半山腰處,幾匹駿馬的身影,從雨幕中漸次顯現出來。
馬蹄叩上濕冷山石,鬃毛甩下雨滴,密織成線。
雨水打在騎兵甲胄上,泛出冰冷銀光。
最前頭的將領,被派來探路,坐在馬上,俯看著下方江岸水流。
雨聲喧囂中,他問身後人:“陛下如何?”
“連日驅馳,鞍馬未休一日,眼下舊疾複發。”
將領輕皺眉頭,勒緊韁繩,“雨夜濕滑,不宜趕路,先去山上的那間佛觀避一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