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五月初。
西北的天已初顯燥熱,雨落了一夜,草葉攢滿露水,待朝陽攀上山脊,便化作霧氣消散無蹤。
這一日正午,在臨洮郡城的官道上,出現了一道女子的身影。
她一身布衣,頭戴青色鬥笠,身背竹簍,在一間客棧門前停下,行在熙攘的人群中,背影與身後往來采買的姑娘們並無差彆。
午風拂起她青色的衣袍,少女指尖輕輕推開竹笠邊沿,露出一雙燦亮眼眸。
正是昨夜曆經生死、從虎口逃生的朝露。
如今的她已洗去一身血水,不見身上的荊棘泥土,又以一根布帶綰起長發,長墜於身後,隻怕任誰在此,都不會將她與昨夜佛觀中的滿身血汙、麵目難辨的女子聯係在一起。
在她脖頸間,懸掛著一枚銀環,日光下閃爍刺亮的光芒。
她摩挲著銀環,想起昨夜貴人的許諾。雖應下馴獸之事,但那貴人通身的氣度、禦下的手段,絕非她可輕易對付。
都護府的大門,她又怎敢踏入?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被捆綁在柴房裡,聽那群粗使婆子說,阿姊如今就棲身在這座“宿仙樓”裡。
那位從京洛來的小姐,為了尋親,屢遭冷待,依舊未曾放棄尋找失散的妹妹。
隻是不知,過去這麼久,姐姐還在不在……
朝露拉下竹笠,陰翳覆蓋住麵頰,跨步進入客棧。
“你阿姊病得極重,已經昏迷數日未曾醒來,你來得太晚了。”
酒樓的一間客房內,一束日光穿過雕花窗欞,照著窗前兩位女子。
朝露立在光裡,麵色蒼白,分明置身最熾烈的陽光,周身卻如墜冰窟。
麵前的年輕女子,是阿姊的摯友,名喚荷衣,此番陪同阿姊來西北尋親。
當朝露取出自幼佩戴的玉玨,一麵刻著“朝露”二字,另一麵雕著振翅欲飛的雎鳥,荷衣便確認了她的身世。
荷衣垂下眼眸,哀痛的目光看向床榻。
“賀蘭家小姐百般針對你的阿姊,得知我們尋親,下令金城郡各家酒樓,一律不得收留我們,逼得我們輾轉周邊各郡城,直到了臨洮郡方才得以落腳。”
又是賀蘭貞。
朝露垂在身側的手,握緊成拳。
“你阿姊本就疾病纏身,身子虧空得太多,這一路更是身心俱疲,三日前陷入了昏迷,脈象垂危,並無多少時日了……”
“這一封信,是她留給你的。”
一疊信紙被遞到麵前。
朝露小心翼翼接過。那紙張輕輕的,卻仿佛帶著千斤的分量。
她看向一側床幃,阿姊就披散長發躺在那裡。
她的阿姊實在生得貌美,她蒼白的肌膚如白瓷般是美的,濃黑的烏發如烏雲一般逶迤是美的,未施粉黛昏睡也有一種頹麗的美。
她在來前,曾惴惴不安地想,阿姊會喜歡自己嗎?
阿姊是從京都來的貴女,那必然少時承受的是詩書熏陶,高門教化,一舉一行都是貴女的典範,而她在鄉野長大,少時阿耶阿母勞作繁雜,便由著她在和阿弟在田地間放縱玩樂,甚至她連識字,也是在入賀蘭府後才勉強習得一二。
自己見識鄙陋,舉止粗俗,會不會驚到她?
可一切的不安,在這一刻,都顯得格外無力。
朝露將信展開來,目光落在上麵。
“小妹,見字如晤,吾身染重疾,憂思難解,不知何日能見爾?”
“與爾失散十四年,離恨之苦夜夜縈於心。寫下此信,代吾與爾相見。凡吾所囑托,望爾勿忘,切記,切記。”
信上有好些字她並未學過,隻能磕磕絆絆大致看下去。
阿姊先說的,是朝露的身世。
她姓元,出自長安元家,便如她玉玨上所刻,名叫朝露,阿姊名為昭璧,長她三歲。
元氏一族,世代清流,皆入朝效命於楚氏王朝。
他們的父親官至三公之一的司徒,總管各州郡農桑戶籍、官吏考課,乃至國政決策。
但楚氏朝綱從前幾代君王起,便已經不振。
十年前的那一位楚皇,更是昏聵無能,亂施淫政,以至於使胡馬窺江,長安城破,烽火一連燒至北方諸郡。
那道遷都詔令尚未下達各州郡,楚皇便已丟下臣民,帶妃嬪東行避禍。
那一日的長安,上至世家貴族,下至百姓,皆向東逃難。
行文至此,阿姊的情緒仿佛如字跡一樣,陡然震顫起來。
信上所說,他們的阿父冒死進諫楚皇,反被下罪打入牢獄,元氏長房也被貶斥。阿母帶著兩個六歲、三歲的女兒啟程,卻在東行遷都的路上,和同行之人車駕失散,此後遭遇賊寇匪兵。
荷衣在一旁輕聲道:“你阿姊親眼看見你們阿母是被賊寇所殺,後來,她和你一同逃亡,路上煙塵蔽日,又饑又渴,她將你藏在路邊草堆之中去尋水,等回來便瞧見你不見,似乎被人擄走,她腳都跑出血,哭得淚好像都流乾淨了,怎麼也追不上你,路上到處是流民,她實在害怕……這麼多年,她每每想到此事,都覺得對不起你,是她弄丟了你。”
可這些事,朝露竟然一概都無印象。
她的指尖撫摸著信件上那淚痕,紙張不平的觸感直達內心,仿佛感受到阿姊寫這番話時的悲痛心緒。
可阿姊那時也不過六歲大。
自己怎麼會怪她?
荷衣繼續道:“那時她一人流落在曠野,恰逢她師母施醫經過,可憐她孤女一人,飄零無依,便好心將她收留。”
朝露道:“那阿姊這些年在江南過得如何?為何沒有再去京城尋元家之人?”
荷衣道:“回去?元氏一族是犯了大錯,待前朝遷都京洛後,那位楚皇更將你父親定為亂黨,她入京下場便隻有一條死路,如何能回?好在她師母是江南名醫,將畢生所學傳授於她,讓她十幾年來未曾再漂泊。”
荷衣說到此處,雙目緋紅,看向床榻上人。
“你阿姊不止一次說,天道有眼,撥亂反正,終是讓蕭家推翻了暴楚……那蕭氏皇族與你們是表親,新朝為你們父親翻案,也歸還了元氏清白。”
朝露的視線回到信上。
元家、蕭氏、新皇、表親……
一個個字眼接踵而至躍入她的眼簾。
兩朝更迭之事,即便平民如朝露,也是知曉的。
舊楚一朝,積病久矣,如僵死之巨蟲。
國家北有敵戎,內有起義不斷,全靠蕭氏一族平叛鎮壓,方才得以苟延殘喘。
王朝末年,各路兵馬爭相登場,如餓狼撲食,妄圖分得一杯殘羹,打到幾乎腳下每一寸土地都浸滿了鮮血。
末帝倚靠蕭氏一族,然亂世瘋狂至此,最終猜忌的火還是是燒到蕭氏身上,步步逼近針對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