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剛用過早膳,齊婆子便帶著張氏吩咐給置辦的衣衫首飾到了。
箱匣裡的物什一一擺上大桌,酈蘭心坐在桌旁,看著婢子們將最大呈盤裡的骨縹色綢裙擺上撐衣的椸枷。
日光投射在裙身,上頭素白絲線勾勒的暗繡紋樣方才顯現,若是無光,便極難看得出來。
其餘送來的還有草白帔帛、玉色繡鞋、滿盤銀製的簪釵……唯二還有些顏色的,是角落那對翠鐲和腰間掛的禁步。
——素淨到了極點。
若穿這一身,不用預想就能知道,進入行宮的當天,她絕對是所有官眷裡衣著最寡淡寒酸的那一個。
梨綿和醒兒站在後頭,眉頭俱是皺得死緊,梨綿的拳頭都已經攥緊了。
她們料得到張氏不會給酈蘭心送來什麼光鮮精雅的衣衫首飾,但沒想到竟然過分成這樣。
好好的日子,這不是存心讓她們娘子去丟臉,受人嘲笑嗎。
齊婆子站在椸枷旁:“老夫人心疼二奶奶,命奴婢們從庫房裡挑了這些上好的衣裙來給您,您瞧,這裙子用的可是雪緞,上頭的紋樣是蘇繡,就連那帔帛,都是蜀錦做的,二奶奶,您可還滿意?”
說話時皮笑肉不笑,緊盯著椅上婦人的麵容,等待她的反應。
酈蘭心站起身,笑容依舊和淡,溫聲:“自然是滿意的,這些年若非婆母幫襯憐惜,我焉能有安穩日子過,更彆提去行宮裡見見世麵了,勞煩媽媽,回去之後定要替我多謝婆母。”
齊婆子眼裡泛著些微冷光,斂眼滿意地點點頭:“二奶奶喜歡就好,老夫人的心思這算沒白費。”
說罷又指揮婢子們出去,單獨留酈蘭心在屋子裡,細細講了半個時辰到宮裡之後要注意的禮儀規矩雲雲。
一直到巳時中,方才邁步出了屋,領著將軍府的下人們氣勢凜凜離開青蘿巷。
目送烏壓壓一大群人消失在拐角處,宅子大門一關上,梨綿的呼吸驟然急促幾分,將手裡暑夏搖風的扇子一把擲到地上。
“太欺負人了!”梨綿紅著眼,恨恨道,“怎麼能讓您就穿那樣的衣服去,哪怕是穿從前二爺請人為您做的那些裙裳也好啊!”
酈蘭心俯身把扇子撿了起來,拉著她往回走:“我是守寡的嫠婦,穿得太鮮豔,也不合規矩。”
“更何況,今日送來的這些可都是貴重的東西,不便宜,穿上身肯定舒服。”笑盈盈地。
梨綿完全沒被安慰到,更氣了:“娘子!麵料不錯有什麼用,這身衣服要是再淡點,都能拿去奔喪了!您守寡,府裡大奶奶不也是一樣麼,我就不信,莊大奶奶那天也穿這樣的衣服!”
她不瞎,昨日去將軍府裡頭,那位莊大奶奶發髻裡照樣是金釵玉簪,脖頸上戴的照樣是鴿血紅的項圈,守不守寡,過得都是金尊玉貴的日子。
“好了!不許胡說!”聽她點名到了莊寧鴛的頭上,酈蘭心神色嚴肅起來,“我們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旁的,不要去比較。”
頓了頓,歎了口氣:“……有些事,再怎麼較勁,都是自尋煩惱。”
梨綿嚇了一跳,而後委屈低聲:“……我就是覺得難受,您嫁過來這麼久,二爺還在的那幾年,那一夜不是二爺睡了您才睡,哪一頓飯,不是您伺候二爺吃完了您才動筷?”
“您為二爺守了這麼多年的寡,還不夠麼,她們不肯放您走也就罷了,還要用這樣的做法來欺辱您,這兩年變本加厲,就差沒直接上門來問您有沒有偷……!”緊急收了尾字。
“咱們有鋪子,有銀錢,卻不能離開京城,連這巷子都不能常常出去,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啊。”氣悶不已。
酈蘭心摸摸她的發頂,笑裡帶著些苦澀:“梨綿,你雖是奴籍,卻也是京畿裡頭長大的,你沒去過窮地方,你不知道。京城之外難道就是世外桃源?”
“我一個寡婦,帶著你和醒兒,三個女子行走謀生,談何容易。離開京城去州府地方,大城裡有豪強官吏,小縣裡有鄉紳宗族,盤根錯節,風俗各異,莫說如今我們手頭上銀子不算多,就是家財萬貫,到了新的地方,也要萬事小心才能逐漸站穩腳跟,何況現在我僅靠一間繡鋪掙些體己銀子。”
“更彆提那些世情冷暖,交際來往的麻煩,乍然去了陌生地界,若有什麼事,我們說不準連個可信的幫手、連個靠得住的問話人都不知去哪找。”
梨綿怔住,垂下眼。
酈蘭心牽著她回屋子:“現下我們過得還算安穩,可以慢慢攢銀子,京城繁華,我們在這住著也有好處,這裡的坊市買賣比起小地方價更貴,來往的客商也更多,攢起本錢來也快。”
“你二爺在世的時候,對我也算是貼心貼肺了,否則現在我和你就該待在將軍府裡頭出不來,哪還能另府彆居。我為他守著,不算委屈,人生在世幾十年,有吃有穿過日子,足夠了。”
梨綿抽抽鼻子,癟著嘴:“您說的倒是輕巧,這些年您被她們明裡暗裡地罵,渾都忘了?這回她們又要您去出醜,您也不為自己爭辯,哪怕一次呢,我和醒兒每回聽了都氣得吃不下睡不好,您倒好,就沒見您有沾了枕頭睡不著的時候。”
酈蘭心輕笑一聲:“她們笑話我就笑話吧,更難聽的話我都聽過呢,那些算什麼,你們倆儘管躲我後頭把耳朵堵上,我自個兒聽就行了。”
這她說的還真是實話,京城高門大院裡的女眷們多少都識字念書過,罵人的話再難聽,也不可能比鄉野山村裡還潑蠻。
就拿陰陽怪氣她出身來說吧,她遇到過的官眷們頂多說些“你從前不過村婦難免粗陋”、“你出身低微不大識得規矩”、“你爹娘都是白身做活兒的,若在我們府裡連主人房都進不去”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