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機場到鄂霍茨克市區有三十多公裡,要繞好大一個圈子。說是個“市”,其實就是個鎮,整個鎮子總共才三千多人。
趙新抵達市區的時間是中午,他先找了家旅館開了房間,接著就去了本地的圖書館查資料。等到查到早期鄂霍茨克鎮的具體位置,他這才出了圖書館找地方吃飯,直到天黑才回到旅館。
趙新的做法很簡單,他打算趁著夜色穿過去看一眼,要是沙俄準備從這裡坐船南下黑龍江口,那麼十八世紀那邊的鄂霍茨克肯定有一大片的帳篷或是木屋,以供那些哥薩克居住,同時港口上肯定會停泊著大量的帆船。
於德利的建議其實沒什麼難度,就是折騰,而且隻折騰趙新一個人。
......
1788年,鄂霍茨克。
初春的黑夜依然寒冷漫長,太陽很早就落了山,鎮子裡到處可見點著鯨魚油的路燈,在西伯利亞冷風和海風的夾擊之下,將整個鎮子照的影影綽綽。
三月的天氣裡,北風依舊凜冽,低風卷起積雪,發出沙沙的響聲。被房簷上茅草染黃的冰柱從屋簷上墜下來,摔在地上,發出玻璃似的清脆響聲。這座海濱城鎮裡到處是冰窪和混雜在積雪中的禿地。冰凍的港口上,十幾條停靠的捕鯨船的桅杆被風吹得吱呀作響。
一匹健壯俊美的棗紅色頓河馬直挺挺地翹起那長長的像麻束似的尾巴,迎風搖晃著亂蓬蓬的鬃毛,尥著蹶子,將蹄子上的雪塊踢出很遠。它在教堂前的廣場上兜了幾個圈子,跑到一處矮牆邊停下來,聞聞牆磚。那馬用紫色的眼睛斜看著不斷接近的籠頭,又把脊背一伸,轉身奔入夜色,身後響起了一個人類的叫罵聲。
晚上八點多,海關關長彼得洛.格裡戈裡耶維奇帶著醉意從一戶商人家告辭,轉身朝自家的方向走去。等候的仆人牽著套好籠頭的棗紅馬,看到老爺步伐不穩,想著上去攙扶,結果被格裡戈裡耶維奇一把甩開。
“管好你自己吧,老爺我走的穩著呢!”
仆人無奈,於是舉起火把,另一隻手牽著馬韁繩走在海關關長的身側。格裡戈裡耶維奇的家離這裡不遠,穿過教堂,走上三百多米就到了,就在行政長官家的隔壁。
“這些毒蛇!……魔鬼!……渾蛋!……他們象窯姐兒似的在誘騙老爺我……可我還得支著耳朵聽他們的廢話!……商人啊!他們滿腦子都是錢!錢!錢!一艘帆船居然要三千盧布,唉~~,這些人算什麼哥薩克呀!全都是一群餓死鬼!”
突然,頓河馬一聲嘶鳴,隨即光影晃動,一根火把打著滾就掉在了地上,砸出一篷火星。
“該死的伊萬,你還能乾點兒什麼?嗯,你說你還能乾點什麼!”
仆人伊萬伸手緊緊抓著格裡戈裡耶維奇的胳膊,用顫抖的聲音道:“老,老爺!你看前麵!”
海關關長順著伊萬那顫抖的手望去,隻見幽暗的街道上,一個身形高大臃腫,從頭到腳披著一身碎布條的黑影正站在街頭。
如果隻是這樣,格裡戈裡耶維奇最多也就把那黑影當成個喝多了的窮鬼;可當那黑影轉頭望向自己時,格裡戈裡耶維奇頓時渾身汗毛豎起,頭皮發麻,酒意全消!
那是什麼樣的妖魔啊!
光影朦朧中,格裡戈裡耶維奇看到那妖魔的腦門上居然長著四隻短粗的犄角,後背上高高鼓起,似乎還是個駝背;身上如同碎布條一般的外衣與夜色融為了一體。怪物的臉上一道道的黑色的斑痕,就如同剛從地獄裡爬出,被地獄中的烈火熏騰出的痕跡。它的手裡還拿著一根半人高的黑色鐵杖,一頭拄在地上。
那“惡魔”看了看海關關長和他的仆人伊萬,歪著頭,似乎是在想著要不要過來。而可憐的關長大人渾身僵硬,喉頭隻能發出“咕咕”的聲音,連喊一聲的力氣都沒了。健壯的頓河馬不安的打著響鼻,甩著腦袋試圖甩掉煩人的籠頭。仆人伊萬那拽著韁繩的手被不安分的馬拽的生疼。
“惡魔”沒有靠近,它嘴裡嘀咕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語言,伸出手朝海關關長招了招手。看到兩人都沒反應,隨即轉身朝著西麵看了半天,又過了一會兒,突然就從原地消失不見了。
仆人伊萬都快嚇尿了,他緊緊抓著主人的胳膊,低聲問道:“老,老爺,那,那,那是什麼?”
“我的上帝啊!”良久之後,格裡戈裡耶維奇感覺雙腿恢複了知覺,這才屁滾尿流的跑回家中。等進門後,海關關長靠著家門一屁股坐在地上,哀歎一聲,喃喃自語道:“BabaYaga......”
鄂霍茨克的本地居民大部分是從西部斯拉夫地區來的,那個在傳說裡穿著碎布條裙子,身形高大卻又背著一個駝峰的家夥是他們自幼耳熟能詳的妖魔,巴巴雅嘎。
有人說她是個森林女巫,住在森林邊界的小屋裡,周圍布滿了用人骨立起的柵欄。她引誘好人和小孩子到她身邊,目的是為了吃掉他們。
也有人說,巴巴雅嘎是遊蕩在生與死邊界上的擺渡者。人們在前往另一個世界時會在世界的邊緣看到巴巴亞嘎的小屋。作為擺渡者,BabaYaga會給將死之人水和食物,讓他們在浴缸裡熏蒸,讓他們睡覺。最後巴巴雅嘎會把人吃掉,以此將其帶入地獄。
不管是哪一種說法,格裡戈裡耶維奇堅定的認為,自己看到的就是“巴巴雅嘎”。
能僥幸逃生,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
對於偶遇兩個本地居民,趙新並沒當回事。他當時衝他們招手,其實是下意識的鬼使神差,當時他被突然冒出來的火把光亮晃的眼前一片花。
他戴著夜視儀,在鄂霍茨克鎮內裡裡外外轉了一圈,絲毫沒有看到軍隊駐紮的痕跡。如果沙俄是要從這裡坐船渡海抵達黑龍江口的話,那麼港口周圍一定會有大批等待下水的船才對。
好吧,白跑一趟,接下來還得去尼布楚那裡再看看。
......
尼布楚城外,哥薩克軍營附近的一片木屋區裡。
天很早就黑了下來,被北風刮的湛藍的天幕上點綴著無數的星星,頭頂上那條銀河分外明亮,天上的河,地上的江交相輝映。而圓圓月亮也從東麵升起,在原野上灑下一片光輝。
此時在波利婭耳邊傳來的,除了各家屋內說話的響動,還有遠處兵營裡哥薩克士兵們狂放不羈的笑聲。女孩看著天上的星星,思念著逝去的家人。
波利婭和舅舅一家是去年十月份從赤塔搬到尼布楚城來的,起因是舅舅葉戈爾被一個哥薩克軍官看中,讓他當自己的馬伕。葉戈爾經常不在家,成天就睡在哥薩克騎兵的馬廄裡。
這個十四歲的少女經曆了和同年齡女孩無法想象的苦難。先是從葉尼塞省被逼離家,走上了漂泊的道路,她和父母、舅父一家被總督府的官差押送到駁船上,據說是要到空曠無人的阿穆爾河上開辟“樂園”。
可她還沒有邁進“樂園”的大門,父母就雙雙死去,波利婭成了孤女,不得不寄養在舅父葉戈爾家裡。自從到了尼布楚,她就聽那些哥薩克們興致勃勃的談論將如何殺死阿穆爾河上那些原住民,再把土地分給他們這些移民。
善良的波利婭和其他老實本分的農民深感不安,額爾古納河對麵根本不是無主之地啊!他們不明白,女皇為什麼不讓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種生活,卻偏偏要去搶奪彆人的家園呢?
波利婭的舅舅葉戈爾曾經想帶著一家人逃走,可那實在太難了。一旦被哨兵發現,就要被活活吊死;波利婭親眼見過多少具這樣的屍體吊在淒風中搖弋。
他們怕,他們恨,但他們隻能每天晚上跪在聖母像前祈禱,祈求聖母饒恕那些罪人,祈求聖母寬恕自己即將犯下的罪行。
彆人要去前麵殺人,自己在後麵跟著占領人家的家園,這樣的行為無論如何都讓自己的良心得不到安寧。
“波利婭,外麵太冷了,回家吧。”
身後不遠處,舅母推開屋門,衝著波利婭喊了一聲。那裡就是小姑娘寄居的簡陋的家,一座尖頂木刻楞小屋,住著她和舅母、小弟弟三個人。
“騙人,他們都在騙人。”小姑娘揉搓著自己手掌上的繭子,喃喃自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