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汪中為了這次文會,這些天裡是吃不好睡不好。當那些來自島國的學者要麼開始去北海鎮醫院參觀學習,要麼就被林子平帶去勘察鐵道線路,他就越發焦急。
汪中早期的舉業雖然師從父親的好友張文和郭能濟,但卻私淑顧炎武。後世常說的“體用兼備”和“內聖外王”就是這一脈的政治理想。
而對於空談心性的宋明理學,則秉持著“命與仁,夫子之所罕言也;性與天道,子貢之所未得聞也”的態度。
來北海鎮已經兩年多了,在經過跟趙新的十幾次交談後,汪中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明白趙新要做什麼了。然而他越是明白,就越要為儒者、為道統爭取出一條路。
為了保證汪中的人身安全,減少這次聚會惹來清廷的關注,雷神號在蘇北外海的五條沙附近等了兩天,直到射陽湖那邊傳來人員已經抵達阜寧的消息,這才派船將汪中送上了陸地。
等他當晚抵達射陽湖的徐莊時,包括洪亮吉、江藩、焦循、鐘懷在內的好友也都乘坐馬車,在夜幕低垂後陸續進入了徐莊。
當洪亮吉在人引領之下走進寬敞明亮的後堂時,他首先看見的便是已經年過五旬的段玉裁,此公正和幾個年輕人端詳著桌案上的黃銅馬燈。
段玉裁比洪亮吉年長十一歲,也是時下有名的經學大家。此人二十五歲中舉,曾任國子監教習,之後屢試不中。期間他師事戴震,乾隆三十五年授貴州知縣,兩年後調到四川。到了乾隆四十五年,47歲的段玉裁以父母年邁多病、自身有疾為由,辭官歸裡,卜居蘇州楓橋,潛心著述和藏書。
“若膺兄,沒想到竟然把您都給驚動了!”洪亮吉說罷,便上前握住了段玉裁的雙手。
段玉裁嗬嗬一笑道:“你洪常州能來,我這個老頭就不能來了?他汪容甫搞的神神秘秘的,說什麼要挽道統於危亡。這麼大的事,你說我能不來看看?”
洪亮吉因為是常州人,所以段玉裁叫他洪常州。
這時洪亮吉就聽旁邊一人道:“君直兄,眼裡莫非隻有若膺兄不成?”
洪亮吉轉頭看去,隻見一個中年人端坐於屋內一角,麵容消瘦,一身青布長衫,外罩一件黑色的夾襖,連忙拱手道:“江岑,你也來了!你不是在丹徒當訓導嗎?”
三十八歲的劉台拱道:“甚無趣味,在下已經辭官回鄉了。”
劉台拱,字端臨,江蘇寶應人。21歲中舉,之後便屢試不第。乾隆中期,四庫全書館開局辦書,劉台拱與王念孫、朱筠、程晉芳、戴震、邵晉涵等入館篡修,期間時常論經考古。他沉默少語,但每發一論,諸老莫不歎服。
此時坐在劉台拱對麵的江藩擠眉弄眼道:“我說剛才進徐莊,樹上老鴰一直叫呢,原來是更生居士要到啊。”
“更生居士”是洪亮吉的號,幾人一聽,頓時哈哈大笑。
洪亮吉哭笑不得,指著江藩隻說“淘氣”。他比江藩大十五歲,已經是差著一輩人了。
江藩一振衣袖,起身拱手道:“北江兄,自從京師一彆,你我已是三年不見了。”
等二人見完禮,一旁的焦循、鐘懷和黃承吉三人這才紛紛上來和洪亮吉行禮問好。
眾人正在談笑間,就聽堂外有人輕咳了一聲,隨即就見一身穿灰色棉布道袍、頭戴深色幅巾、有著一張圓乎乎胖臉盤的男子快步而入。
“容甫先生!”
“容甫兄!”
“容甫賢弟。”
汪中拱手笑道:“諸位,汪某來遲,多有得罪!”
雖然屋外漆黑一片,可堂內卻是明亮的纖毫畢現。在眾人眼裡,今日的汪中眉宇間已沒有了當年的頹廢之色,麵色紅潤,意氣風發,隻是從鬢角那灰白的發絲上能看出他已經不再年輕。
慢著!鬢角發絲?!
這年月的發飾還不是後世的陰陽頭,而是金錢鼠尾。雖說那“鼠尾”比清初時稍稍粗了那麼一點,可四分之三的腦袋還是要剃的光溜溜才行。
洪亮吉上前打量了兩眼,再繞到汪中背後一看,頓時驚道:“容甫兄,你的辮子呢?!”
“本非漢家衣冠,留之何用?君直,我留發已經一年有餘了。”汪中說罷,便解下幅巾,露出了綁紮好的發髻。
這一下讓在場眾人無不愕然,心說這位真是死心塌地從賊,與朝廷為敵了,難怪兩年遝無音訊,甚至連老婆孩子也都下落不明,估計這位已經把家人接去了北海鎮吧。
看著對麵七人的表情,汪中道:“難道諸位忘了百年前的‘薙發令’了嗎?”
段玉裁、洪亮吉和劉台拱三人頓時一怔,默然不語。而年輕一輩的江藩、焦循等人卻露出了一臉茫然。
話說後世民國初年推行剪辮政策時,很多老百姓之所以不願意剪,並不是說他們落後愚昧,以醜為美;而是經過清廷近三百年的刻意隱瞞,那段曆史僅限於在知識分子和革命黨中流傳。清末民初的一些漢人知識分子之所以對留辮子那麼在意,其實主要是因為痛恨留發的太平天國。
縱觀整個清代,從上到下對“發”字的使用格外小心,滿清花了八十多年修篡《明史》,裡麵從頭到尾沒用過“一發千鈞”這四個字,至於記錄皇帝言行的《清實錄》裡更是沒有。以“千鈞之重”來形容一根頭發,似乎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薙發令”。
彆說漢人了,時下很多滿人都不記得當初強迫漢人剃發留辮的曆史了,反而認為這本是漢人的習俗。更彆說有多少人都不知道,那位坐在北京城的皇帝其實是個滿人。
比如在場的鐘懷和黃承吉就完全不了解這段曆史,兩人不時瞥著汪中的鬢角,渾身戰栗,額頭冒汗。
汪中察覺到了兩人的不安,搖頭歎氣道:“月輪慘慘掛圍城,劍戟薄霜寒逾明;烏鵲不鳴鼓角寂,一營唱徹《轉五更》。曲聲淒苦笛迸裂,此夕三軍淚如血;西風蕭蕭江水寒,飲入我軍亦慘絕。新安長平事非偶,自甘駢死古罕有;六七萬人無一降,萬骨塋高積如阜。”
眾人聞言俱是愣住,洪亮吉看向汪中道:“這是容甫新作?”
汪中搖頭道:“是趙王做的。”
“嗯?”眾人心說那位在朝廷口中禍亂北疆、貪財如命的趙新居然還有這份文采?
好吧,趙新終於無恥了一把,盜用了清人馮桂芬詩裡的詞句。不過此時離馮景亭出生還有二十年呢,他老師林則徐也剛四歲,不用白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