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丘頂的灰燼尚有餘溫。
風眠彎腰,從碎骨堆裡拈起一截焦黑的骨簫,簫孔裡還嵌著半片碧磷蝶翅,輕輕一抖,翅粉簌簌落下,像一場綠色的雪。阿醜躺在旁邊,胸口那朵白花已枯,隻剩一縷灰白脈絡,像被風吹散的蛛絲。他呼吸極輕,睫毛在晨光裡投下一彎淡影。
阿蠻跪坐在弟弟身側,掌心貼著他頸側脈搏。跳動微弱,卻規律。
“還活著。”她低聲說,像在告訴自己。
風眠把骨簫遞過去,“蝕潮已滅,笛聲卻未停。有人在更遠的地方吹第二支曲子。”
簫身冰涼,阿蠻指尖觸到一道裂紋,裂紋裡滲出極淡的腥味——不是血,是潮。
她抬頭,四野茫茫,碎骨平原儘頭,枯林如墨,風過時枝乾相擊,發出空洞的“哢啦”聲,像萬具屍體在鼓掌。
枯林名為“屍林”,曾是北荒最大的亂葬坑。三十年前骨皇在此築堤擋住蝕潮,白骨丘一戰後,堤毀,林現。如今每棵樹都裹著人皮,皮上刺著古咒,風一刮,咒文鼓動,像無數張嘴在默念招魂。
阿蠻與風眠踏入林口,天色瞬間暗了三分。腳下落葉厚軟,踩下去卻滲出血漿,鞋底“咕唧”作響。頭頂枝椏低垂,一張張風乾的人皮隨風晃動,偶爾有磷火從眼洞裡飄出,照亮樹皮上暗紅的符紋。
“笛聲在深處。”風眠側耳。
聲音極細,卻穿透皮肉,像一根絲線從耳膜穿進心臟,每跳一下便收緊一分。阿蠻腕骨刀痕隨笛聲發亮,淡青月影浮出皮下,像呼應。
“第三支骨笛。”她喃喃,“吹笛的人,比阿醜更懂潮。”
林深處,霧氣卷成漩渦。霧裡立著一道人影——青衫,抱刀,麵容與齊還月有三分相似,卻更年輕,眉心朱砂如新點血。
“又見麵了。”青衫人微笑,聲音卻像兩塊濕木摩擦,“骨皇已斬,影子已合,但潮未滅,債未清。”
他懷中抱的不再是骨簫,而是一柄長刀,刀鞘由整塊脊骨雕成,鞘口鑲著七粒碧磷蝶卵,卵隨呼吸明滅。
“無咎有鞘了。”阿蠻握緊腕骨刀痕。
青衫人抬手,刀鞘“哢”地彈開一線,綠火噴薄,像一條被囚的龍。
“鞘在此,刀卻缺魂。”他目光落在阿醜身上,“那孩子還剩半條命,正好做刀魂。”
風眠一步橫在阿醜前,袖中銅鏡框輕響:“想拿魂,先問我。”
青衫人歎息:“影子,你護得住天下,護得住一個人嗎?”
話音未落,刀鞘綠火暴漲,化作七道火蛇,直撲阿醜眉心。阿蠻腕骨刀痕驟亮,無咎刀胚破皮而出,冷月般迎上火蛇。火蛇與刀光相撞,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尖嘯。
尖嘯中,阿醜睫毛一顫,緩緩睜眼,眸色澄澈,像剛醒的孩子。
“阿姐……”他聲音沙啞,卻軟糯,“我聽見笛聲,在叫我回去。”
青衫人收刀,火蛇縮回鞘內,蝶卵碎了一地。他凝視阿醜,目光複雜:“原來如此,笛魂已醒,不必我強奪。”
阿醜抬手,指尖在空中虛畫,一縷綠火凝成細小笛形,笛孔裡浮出熟悉的臉——老齊。
“齊師傅讓我帶話,”阿醜輕聲說,“第三支骨笛在屍林最深處,埋在萬屍之下。吹笛人是他的影子。”
阿蠻心頭一跳:老齊的影子?
青衫人苦笑:“雙生債,果然一環扣一環。”
屍林最深處,地麵突然塌陷,露出巨坑。坑底堆滿白骨,骨堆裡插著一支黑色的骨笛,笛身由整塊人脊雕成,笛孔裡嵌著七粒金色眼珠,眼珠隨笛聲轉動,像活物。
笛旁,跪坐著一道影子——黑袍,麵容與老齊一般無二,隻是雙眼被線縫死,線頭垂落,滴著黑血。
影子聽見腳步聲,抬頭,縫線裂開,露出空洞眼眶,聲音卻溫柔得可怕:
“兄長,你終於來接我了。”
阿蠻握緊無咎刀胚,風眠扶起阿醜。
影子伸手,黑血滴落骨笛,笛聲再起,像潮水拍岸。
“債未清,潮未滅。”影子輕笑,“今日,用屍林做墳,用骨笛做棺,可好?”
阿蠻抬刀,刀光映出她決絕的臉:“不好。”
笛聲驟急,萬屍坑白骨翻湧,像海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