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光病重,霍家人簡直天塌了。
事實上,大司馬六十多了,在這時候稱得上高壽,就算病逝也是喜喪,可霍氏族人不這麼想,霍顯更不這麼想。
霍光撐起了霍氏的支柱,有他在,他們才覺得安心。瞧瞧他們上一任家主吧,冠軍景桓侯霍去病,當年封狼居胥直驅漠北,而今人死如燈滅,連個後代也沒有,若霍光去了,他們還能蒙受幾時遺澤?
霍顯更是嚎啕大哭:“主君,你彆拋下顯啊,還有成君,成君還沒給你誕下皇子外孫呢!”
富麗堂皇的正屋內,霍光躺在榻上,白發蒼蒼氣若遊絲。
他看了看圍在床邊的夫人,茫然的長子霍禹,次子霍雲和幼子霍山,忽然間有了不好的預感。
他走後,長子真的能撐起霍家門楣,讓霍氏延綿千年嗎?
漢軍攻打匈奴的時候,他把霍禹塞進軍隊蹭軍功,他心腹張安世的兒子也在,可結果呢,將軍問他們仗怎麼打,霍禹結結巴巴,半晌說不出個所以然。
張安世之子就不一樣了,條理清晰,舉止自信,等消息傳回來,霍光當即掩麵,還是張安世上門安慰他,說孩子們各有所長。
各有所長?他實在看不出霍禹長在何處啊。
霍光思緒昏昏沉沉,心想,他得為霍家安排好後路,就在這時,門外傳來眾人的高呼:“陛下!”
“臣等拜見陛下——”
劉病已扶著門走了進來,跨過門檻的時候,差些摔了個踉蹌。
可皇帝根本顧不著這些,他揮開前來攙扶的手,哭泣著抬頭:“大司馬,朕的大司馬就要離我而去了嗎?”
劉病已眼眶通紅,眼淚鼻涕齊齊落下,他跪到霍光的床邊,死死握著霍光的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
這樣的場景,任誰見了都會動容。
霍家人抹了把眼淚,隨即安靜地退下。霍光將死之際,心腸本就柔軟,他張了張嘴,用力把手回握過去:“陛、陛下……”
“在,大司馬朕一直在,您走之後,我會把您葬在茂陵,任憑世事變遷,您將一直陪伴世宗,長平烈侯與冠軍景桓侯!”
霍光本就有陪葬茂陵的心願,聞言,蒼老的麵龐閃過絲絲紅潤。他喘了一口氣:“陛下,臣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事,就是選了您啊!”
他是真這麼想的,劉病已身上流著衛霍的血,自登上皇位後虛心謙遜,從諫如流,簡直甩了廢帝劉賀八條街,儘管過於寵愛次子,卻也事出有因,稱得上瑕不掩瑜。
陛下一定能夠成為當世明君,就算他去了地底,也能笑著告訴武帝,他霍光沒有挑錯人。
劉病已默默流著眼淚,霍光了卻了一樁心事,便開始為霍家打算了:“我走之後,陛下千萬不要加恩霍氏……”
劉病已毫不猶豫地反駁:“那怎麼行?朕不僅要提拔霍禹做大司馬大將軍,還要讓他繼承博陸侯的爵位,同時專設昭儀位分,位列婕妤之上,成君便是往後宮中唯一的昭儀!”
試探出了皇帝的真心話,霍光陡然覺得一陣輕鬆,他想起了什麼,又說:“陛下看著在霍雲霍山之中挑選一人,過繼給臣的兄長吧。兄長英年早逝,香火無人供奉,臣到底記掛……”
劉病已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哽咽道:“朕會善待霍氏一輩子的,大司馬放心。”
霍光的思緒越發模糊,聞言欣慰極了。
自覺交代完了後事,他推心置腹地告訴皇帝,朝臣哪個能用哪個不能用,對待匈奴和西域各國的態度又該如何,劉病已一一答應下來。
霍光彌留之際,劉病已輕聲說:“大司馬,‘病已’二字在民間太過常用,百姓避諱不過來,故而我想改名。”
“改……什麼?”
“詢,劉詢。虛納臣下之諫,聽從百姓之言,朕會讓大司馬看著,朕是如何做一個有為的君主,令大漢中興,四夷來朝。”
劉病已鬆開霍光的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這位權臣,掌控大漢近二十年的大將軍大司馬已然失去了呼吸。
他閉了閉眼,流下一滴淚,緊接著開始痛哭:“朕從今日起,再也沒有可依賴的長輩了!”
回到宮中,劉病已抱著劉玨酣然入睡,皇後還在含光殿安慰霍成君呢,他就不去湊熱鬨了。
睡前,劉玨伸手摸摸劉病已的眼眶,那裡哭得太厲害了,此時腫得發紅。
掣肘皇帝爹的霍光終於死了,劉玨隻覺胸中湧起萬丈豪情,這天下日後就是他爹的了!
在他看來,霍光雖然是個能人,但身為權臣,天然和皇帝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也就是他爹能忍,否則哪個明君受得了這個。
這些年劉病已的隱忍和退讓,他都看在眼裡,快四歲的小孩很是心疼,卻又做不了什麼。
他隱隱約約地知道,霍家人就是害娘早產的罪魁禍首,他的啞疾,也是那時所致,劉玨摸摸劉病已的眼眶,緊接著又去揉。
胖嘟嘟的手心熱熱的,劉病已隻覺心化成了一灘水。
皇帝柔聲說:“爹都是假哭呢,玨兒彆放在心上。時辰不早了,我們該睡覺嘍,爹給你講民間周遊的故事,好不好?”
“爹和你娘成親前,去過長陵縣還有茂陵縣,那兒遷移了許多地主豪強,見之一片繁華……”
劉玨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雙手仍貼著父親的眼睛,劉病已縱容地看著,噙著笑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