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些朝中重臣,哪個不是人精,張安世也不問對方是如何知曉的,思索片刻打道回府。
他還真就知道那廷尉監是誰,正是當今三公之一——禦史大夫丙吉!
丙吉能力出色卻十分低調,而這份低調不同於張安世的明哲保身,他是真的不慕名利,從前掏心掏肺,庇護了幼年的劉病已,而今兢兢業業,侍奉長大了的劉詢。
張安世知曉丙吉曾告誡左右,不許向皇帝透露他的名姓,以防救命之恩變成要挾,然而如今大漢到了緊要的關口,丙吉心係江山,定不會放任陛下胡作非為。
果不其然,丙吉答應了。丙吉顯得比張安世還要憂心忡忡,在宅邸唉聲歎氣,陛下對於皇長子,到底哪裡不滿意呢?
宣室殿。
聽聞禦史大夫求見,劉詢遲疑片刻讓人進來,誰知丙吉親口承認,他就是當年在大獄救下皇曾孫的廷尉監。
劉詢愣住了,緊接著激動不已,他緊緊握住丙吉的手,眼眶濕潤:“原來丙公便是廷尉監叔叔,是朕相逢不相識!”
當年在獄中哺育他的女囚,他都尋出來大加賞賜,偏偏廷尉監的下落,眾人一問三不知。劉詢心頭止不住的遺憾,如今正主出現,他再也刹不住心頭的感激,流著淚道:“如今張賀叔病逝了,我隻能在他的墓前拜祭,並大力加恩張家……我找了您很多年,可惜當時年紀太小,幾乎忘記了您的樣子。”
丙吉也是百感交集,君臣二人紅著眼,又哭又笑地回憶從前。
聽聞動靜的劉玨放下筆從內殿出來,看到劉詢頂著一雙兔子眼,一時間沒忍住,小手捂住嘴巴抖了抖。
小孩很快嚴肅了一張臉,不孝,實在是不孝。他怎麼能笑爹呢?
分明要上去安慰他,陪伴他,就像從前那樣。
劉詢在劉玨麵前裝得很好,劉玨隻知道朝臣請立太子,卻不知道他爹發脾氣的事,他好奇地看向丙吉,禦史大夫倒是很少這時候出現。
被兒子嘲笑的劉詢也笑了,忙朝劉玨招手:“玨兒,這是當年對爹有恩的廷尉監叔叔,你需認作叔祖父!”
劉玨驚訝極了,聽話地行了小輩的禮節,丙吉一看這怎麼得了,三步並作兩步扶起他:“使不得,使不得,殿下這豈不是叫臣無地自容。”
緊接著作揖道:“陛下!臣與您相認,不是為了讓您折煞臣。”
“朕知道,”劉詢笑著說,“若叔父貪圖回報,怎麼會等到現在呢?”
丙吉沒法子了,心頭又熱又熨帖,隻是想起牽掛的立儲之事,不由多看了劉玨一眼。
皇次子殿下小小年紀一身貴氣,仰著頭的模樣,竟是有七八分肖似陛下,他悄悄歎了口氣,見此,正欲抱起劉玨的皇帝轉了個彎:“父皇還要和叔父敘敘舊,玨兒先去練幾個大字,可好?”
劉玨點點頭,指了指眼睛示意爹記得熱敷,唰地跑走了。
劉詢看著小孩的背影微笑,繼而開口:“叔父找我,定然是有話同我說。”
丙吉鄭重其事地道:“陛下英明。”
“臣聽聞立太子一事,陛下猶豫不決。除了皇長子,陛下並沒有第二個人選,又有什麼可猶豫的呢?”
劉詢收起笑容,為丙吉的開門見山。
廷尉監叔叔於他,實在是相隔多年得以重逢的親人,皇帝不吝說些真心話:“奭兒理應為儲,可是……玨兒是我最心愛的孩子,我不想委屈了他。”
丙吉吃了一驚,他們還是低估了陛下的偏愛啊。
一母同胞,怎就區分至此?
丙吉苦笑:“自古立嫡立長,就算皇次子身體康健,朝臣也不會同意,除非皇次子殿下出色到無可比擬的程度。”
劉詢心頭苦澀,玨兒本就出色到無可比擬,他的心事又有誰人能知?
他平靜地道:“叔父說的不錯,是朕對奭兒有些不太滿意。”
丙吉:“臣冒犯,敢問陛下哪裡不滿意?”
“他不類朕。”
丙吉:“……”
丙吉差點沉默了,發現劉詢是認真的,他都不知該如何奏對了。
不類己的魔咒,難道是纏上了劉氏天子不成?當年高皇帝認為劉盈仁弱不類己,千方百計要廢了劉盈的太子之位,武帝年紀漸大,在身旁小人的慫恿下,覺得太子劉據過於仁厚,“不類朕多矣”,否則怎麼會聽信巫蠱讒言。
他苦口婆心地勸:“陛下,皇長子殿下還小,才八歲的年紀,好好教導就是了,日後定能滿足陛下的願望。”
“臣也聽說皇長子不好武,但一個帝王何需禦駕親征?隻需善於用人,就足夠抵消這個缺陷,難不成陛下要重蹈高帝惠帝的舊事嗎!”
開國初年的朝堂,因為換太子掀起了腥風血雨,若不是呂後手腕高超,功臣集團力保劉盈,劉如意會不會上位還未可知!
劉詢當即反駁:“後來還不是文帝登基?朕這一脈,事實上始於文帝。”
丙吉:“……”
陛下,您要這麼杠,臣無話可說。
丙吉神色漲紅,老好人差點被逼成了結巴,劉詢安靜一會兒,立馬認錯:“叔父原諒我,朕實在是口不擇言。”
丙吉怎麼會怨怪他呢,麵前是自己照看長大的孩子啊,他長長地歎了口氣:“陛下的心情,臣很能理解,隻是為君者能夠偏愛,卻絕不可以任性。”
說著重重一拜:“還望陛下三思。”
劉詢定定地看著丙吉的發鬢,那裡逐漸爬滿了白霜,他鼻尖一酸,最後道:“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丙吉鼻子也酸了,他悶聲道:“臣回去便發動人脈找尋神醫,日後也讓臣家中的小子,做皇次子殿下的伴讀,如臣護著幼時的陛下一般,護著皇次子殿下。”
“隻盼陛下能夠開懷!”
丙吉走後,劉詢仰躺在席間,用手遮住眼,不知過了多久,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劉玨爬到皇帝爹懷裡,試圖溫暖對方冰涼的身軀。
也不知道丙叔祖父和爹說了什麼,他不喜歡劉詢這幅模樣。
他爹年少登基,好不容易掌握大權,自然要意氣風發,天底下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倒他。
太子之位挺香的,劉玨是想坐坐,可客觀條件不允許,靜待來日不就好了?
做人要外耗而不是內耗,小孩驕傲又篤定地想。
奇怪,這兩個詞,怎麼就自然而然浮現腦中了呢。
劉詢被壓得呼吸一窒,連忙道:“玨兒快起來,爹要換個姿勢!”
劉玨撇撇嘴,像是在說爹你真沒用,劉詢一下子被逗笑了,故作生氣道:“大膽,怎麼可以對天子做出不屑的神情。”
任你再厲害,還不是要當我的靠墊?
劉玨都不用筆,眼神清清楚楚地表露出含義,他又站起來蹦了蹦,劉詢倒吸一口涼氣,一骨碌翻起身來,決定用撓癢癢懲罰不聽話的小孩。
“……”劉玨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片刻癱在地上不能動了,等他緩過來,不服輸地要報複回去。
父子倆一個跑一個追,甚至利用宦官躲貓貓,宣室殿頓時雞飛狗跳:“陛下,陛下跑慢點。”
“殿下,哎喲,奴婢的腰!”
“奴婢的腰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