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劉奭對劉詢產生懼怕起,父子之間的交談少了些親昵,多了些程序。劉奭意識到了什麼叫天家,自從當上太子,他很少當麵指責父親,即便不認同劉詢的做法,他也忍了下來。
隻是對皇帝而言,長子的掩飾著實不夠看,他等著劉奭對自己開口,可憋了一天又一天,劉奭依舊不發一言。
劉詢拐著彎讓皇後去勸也無濟於事,麵對母後,劉奭是這樣回答的:“身為人子,怎能大肆評判父之過?”
意思是他有錯,隻是作為兒子,不敢評價罷了!
劉詢氣笑了,是他重用文法吏有錯,還是製定審慎刑獄的律令有錯?
那顆儒家腦袋實在難以掰正,皇帝不再對太子抱有過高的期望,他告訴自己,兩代帝王之間隻需平穩的過渡,安排好輔政大臣……
這裡頭有多少遺憾,多少不甘願,隻有皇帝自己知道。
儒皮法骨,儒皮法骨,奭兒怎麼就不明白呢?
幸而有平君在旁安慰他,還有玨兒,劉詢是真的離不開他的次子。他覺得自己對劉玨仍不夠好,玨兒過目不忘,那就安排同樣過目不忘的張安世當老師,玨兒對朝政感興趣,上朝旁聽就是了,這麼點小事,他難道會不滿足嗎?
就像今日朝會,玨兒一開始裝得安靜,漸漸的,眼裡的高興和崇拜都要溢出來了,劉詢心頭酸澀,又如吃了蜜一樣甜。
眼下看著困頓的小孩,他小心地將人抱在懷裡,放在寢殿的床榻上,琢磨著巫醫不行,還有什麼偏門的醫者可以請?
蠱醫?巫蠱是一家,想到那隻死蟾蜍,劉詢很快將之剔除。
思來想去,太史令懂占卜,雖然占卜神神叨叨,能夠流行上千年,應當有些用處。
……
劉玨一覺睡醒,發現自己來到了椒房殿,娘親溫柔的聲音響起:“醒了?玨兒來看,這是娘特意繡的荷包。”
許平君給劉玨擦手擦臉,拎起荷包低聲道:“日後再有朝會,可以準備些小食放在荷包裡,趁父皇不注意的時候吃一個。”
這主意好,劉玨眼睛亮了,他收下荷包的同時,警惕地望了眼翻書的皇帝爹。
劉詢迅速低頭,假裝自己沒看見,手上不停地翻閱雜書,竹簡嘩啦啦的聲響掩蓋了所有,小孩這才滿意地轉過頭。
劉詢情不自禁露出微笑的同時,思緒不由飄到了晌午,他偷偷召來太史令,問對方有沒有家傳的占卜方法,可以用來治病。
太史令卡殼幾秒:“臣懂占卜,但不懂醫啊。”
劉詢:“……”
劉詢和太史令大眼瞪小眼,太史令逐漸害怕起來:“陛下,臣受不住宮刑……”
劉詢把他趕了出去,自從司馬遷離世,這些史官簡直一代不如一代,貪生怕死,還沒有氣節。
宮刑?他是喜歡賜人宮刑的皇帝嗎?
劉詢嘴角拉平,竹簡也沒心思看了,片刻揚聲叫道:“玨兒,來給爹按按,記得手勁小一些!”
……
在許平君無言的注視下,劉玨滿足了他爹的願望。
他把手勁收得無限小,反倒是劉詢心疼了,許平君白了丈夫一眼:“你父皇皮糙肉厚,哪有那麼嬌貴?儘知道折騰。”
最後以劉詢認錯,替兒子反按回來結束,又過了幾天,皇帝塞了丙吉的小孫子丙魚給淮陽王當伴讀。
朝臣已經麻木了,不就是禦史大夫的孫子嗎,他們理解。
禦史大夫恨不能給陛下當爹,最近的口頭禪為“陛下還是個孩子”,據說丞相頭一次聽的時候,嘴裡的蜜水噴了出來。
這般純正的保皇黨,自然要跟著陛下的步調走,一個伴讀而已,不值得他們大驚小怪。
就這麼“大驚小怪”了兩年,劉玨八歲,上朝變得熟門熟路,教授淮陽王的老師們眼下,也多了兩道黑眼圈。
往日的孩童越發抽條,這天,望著依舊沒有退休的張安世,劉玨雙手遞上竹簡。
“殿下稍候,臣這就為殿下解釋。”
劉玨搖了搖頭,示意張安世仔細去瞧。
張安世定睛一看,竟是問政而不是問學,他吃了一驚,神色逐漸複雜。
小孩五歲時的眼神,他能催眠自己是錯覺;可如今八歲了,問政問到當朝大司馬頭上,他實在催眠不了自己,淮陽王的意圖已是昭然若揭!
雖然殿下精力充沛,時常折騰他這位老人,但殿下吸收學問的速度,著實生平罕見。三年來,就算張安世再克製再持正,也同劉玨相處出了淡淡的師生情誼——情誼不熟,不濃,卻也不能忽略,這是張安世單方麵認為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這是一條不歸路,咱們再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