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彆走!爹爹彆走……囡囡怕,外麵黑!……”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紮在西門慶的心尖上。
然而,冰冷無情的鎖靈隻一揮手,空間如同水波般劇烈扭曲波動,西門慶連一句安慰都來不及說完,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甩了出去,重重跌回冰冷的現實中,徒留女兒肝腸寸斷的哭嚎在他耳際縈繞,和喉頭堵住的那股腥甜……
光陰似箭,難抵嚴冬儘去,春意叩關。
陽穀縣那位胡月胡主簿,幾封措辭一次比一次“懇切”的公文如同催命符般追到了清河縣——先是說縣衙案牘堆積如山,急需西門押司回衙理事;後又說春耕在即,治安甚是要緊,請武都頭速歸坐鎮。
總而言之,理由千般,核心一個——速歸!
兩人在清河縣逗留數月,也確實不能再耽擱了。
更何況,在最後一次進入龍鱗鎖與女兒訣彆後,西門慶的感知敏銳地捕捉到:鎖中那條承載著希望、維係著囡囡續命之藥的銀色小河,水位已悄然下降了不少。
鎖靈那永遠帶著幾分譏誚的聲音隨即在他腦海中響起:“還傻愣著乾看?草藥要長得又快又壯,就得用這銀河水來澆灌!廢柴,你瞧瞧,這條河水可是小了不少!趕緊的!再多弄些金銀來!否則……”後麵的話她沒說,但那冰冷的尾音比任何威脅都更刺骨。
西門慶的心裡如同沉入一塊寒冰,徹底明白了。
他如今走的,是一條注定染血卻無法回頭的路:殺貪官汙吏,取他們的不義之財,將這些臟銀投入龍鱗鎖化為滋養的銀河之水,用這水灌溉鎖中那株維係女兒生命的奇異草藥,草藥成熟,方能延續囡囡生機……
一環扣一環,因果相纏。
陽穀縣,那片滋養著他殺伐起事的土壤,是該回去了!
來時是兩匹健馬踏塵疾馳,風塵仆仆,此番歸去,卻是乘了一葉輕舟,沿河而下。
馬奎押司念兩人“協助辦案”勞苦功高,或是另有深意,特意安排了一艘平底官船送他們渡河。
船隻平穩,載著兩人和他們的坐騎,波光粼粼的對岸,便是陽穀縣。
金堤河被暖融融的春日陽光喚醒,水波溫柔蕩漾,映著兩岸生機勃發的花影柳色,連河水都似乎流淌著暖意。
兩人泛舟河上,船頭犁開一池青碧。
河堤蜿蜒起伏,道旁的野桃花開得肆無忌憚,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將嬌嫩的粉瓣密密匝匝潑灑下來。花瓣紛揚著落在春水之上,被慢悠悠行進的船頭輕輕一撞,便嬌弱地碎裂成無數胭脂色的漣漪,依依不舍地暈染開去,轉瞬又被船尾的水流撫平。
武鬆盤腿抱膝坐在船尾,他那鐵塔般魁梧挺拔的身影倒映在晃動的水光裡,被這漫天柔暖的春光浸泡著,竟也被揉出了幾分溫和寧靜的輪廓。
西門慶斜倚舷邊,指尖攪動水流,驚起了幾隻停在水草上的翠鳥,撲棱棱地拍打著翅膀飛起,如同一簇簇疾飛的碧玉,掠過河麵,把兩岸雪白的梨花、粉霞般的杏花,還有無數不知名的野花嬌黃嫩紫的顏色,一股腦兒都攪進了那粼粼閃動、流光溢彩的春水碎金之中。
船行水動,鎖靈咯咯的笑聲傳來:“廢柴悠著點兒,這麼多花兒呀朵兒的,可彆得了個‘花心’症症喲!嘻嘻,到時候看你怎麼回去見你家那個潘家小娘子……”
輕舟轉過一道楊柳低垂的河灣,眼前景象豁然開朗。隻見整片河灣向陽的坡岸,都被一片耀眼奪目的金黃色淹沒了!那是鋪天蓋地、如雲似錦的連翹花,陽光慷慨地潑灑其上,金燦燦的花浪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喧鬨的花影叢中,傳來一陣陣高亢整齊的號子:
“嘿呦——嗬!乾活不要溜地邊啊!”
“嘿呦——嗬!吃飯不要端大碗啊!”
隻見一隊精壯的漢子,赤著膀子,露出虯結的古銅色肌腱,雙腳深陷河灘半乾的泥濘裡,正喊著號子,揮汗如雨地拖拽著滾水中那一根根巨大的、用於屋梁的粗壯原木。每一塊肌肉的賁張,每一次腳步的踏落,都充滿了蓬勃不屈的生命力量。
驀地,兩匹馬兒飛蹄奔來,上麵端坐著兩名公差。
兩名公差在這群精壯漢子三丈外勒住馬匹,一人向空中一揮馬鞭,厲聲喝道:“有錢蓋房,沒錢交稅,一群賤骨頭。”
另一名公差嘿嘿一笑,叫道:“今兒是個好日子,奉胡縣主簿命令,你們村,把去年欠下的農具稅、橋道稅、曲稅、鹽稅、紙筆稅、牛革筋角稅、鞋稅一一都得交清”
西門慶立在船頭,看著眼前的一切,他曾管理過好一陣縣衙事務,這兩名公差所言非虛,宋末苛捐雜稅多如牛毛,林林總總足有上百項。
武鬆在一旁問道:“哥哥,‘鞋稅’是什麼?”
西門慶笑道:“鞋稅是去年新上的稅種,就是穿鞋就得交稅,除非你光著腳,那就不收稅!”
武鬆瞪大了雙眼,滿眼的不可置信。
河岸上,一名公差從馬背後取出算盤,一陣劈裡啪啦撥弄算盤珠子,大叫道:“五十裡園村,全村一千七百多口人,合該交稅七百四十二兩,今日必須交清!”
西門慶濃眉豎起——“怎麼,這裡是五十裡園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