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次日天光熹微,薄霧如乳白的輕紗,尚未完全散去,纏繞在陽穀縣城低矮的屋簷和虯結的古樹枝頭。
三匹駿馬來到城門外,西門慶一馬當先,指節緊攥韁繩,胯下白龍馬噴著灼熱的白息。
武鬆鐵塔般的身影穩坐棗紅馬背,麵色沉毅;魯智深則跨著一匹大黑馬,禪杖橫擔鞍前,絡腮胡上凝著夜露的微光。
馬蹄叩擊著青石板路,清脆的“嗒嗒”聲驚起一群宿鳥,撲棱棱掠過泛著魚肚白的天際,直撲向那蒼茫的山岡。
山道在晨霧中蜿蜒攀升,兩側的景致豁然開朗。
漫山遍野的野杏花與山桃李,開得潑辣忘形,粉白的花瓣積成浩瀚雲海,隨著強勁的春風翻湧成滔天雪浪,甜香混著泥土的潮氣和草木萌發的清苦,濃烈得幾乎要將人溺斃在這生機勃發的春日盛景裡。
魯智深深吸一口氣,任由那帶著寒意的花香灌滿胸腔,絡腮胡上沾了細碎的花瓣,甕聲讚道:“好個景陽岡!比灑家五台山的野林子還要潑辣十分!”
西門慶目光卻穿透翻騰的花海,投向山岡深處的藥穀——那裡有他不得不麵對的故人,也有他避不開的因果,心中莫名沉重。
三人並轡而行,馬蹄聲在山穀間回蕩。
一路邊走邊談,話題自然轉到呂軾、高仕德之事。
西門慶聲音低沉,將如何設計誅殺這兩名貪官對魯智深和盤托出,毫無隱瞞。
武鬆嘿嘿冷笑,隻說殺得痛快!
魯智深聽罷事情原委,暴喝一聲,如同平地驚雷:“直娘賊!”
他手中禪杖重重頓地,“咚”的一聲悶響,震得地麵微顫,近旁一樹杏花如遭狂風,簌簌飄落。
“殺得好!痛快!當年林教頭若似你這般殺伐果斷,何至於被高俅那狗賊一步步逼得家破人亡,可憐林娘子……哎!”他環眼怒睜似銅鈴,虯髯戟張如鋼針,胸膛劇烈起伏,仿佛要將眼前這醃臢世道生吞活剝。
武鬆默默撫摸著腰刀,冰冷的刀柄傳來熟悉的觸感——他比誰都懂這複仇的血與火,那深入骨髓的恨意與快意。
提及潘金蓮,三人卻都默然起來。
誰也不說話,因為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個苦命的女子!
西門慶胸中鬱悶,拍馬疾奔,仿佛這樣才能舒緩胸中鬱氣。
白龍馬腳程極快,遇到溝坎都是一躍飛過,仿佛長了翅膀一樣,慢慢地,武鬆和魯智深落在了身後一箭之地。
山風掠過,卷起一陣花雨,氣氛一時凝滯。
就在這時,花浪深處,一抹素白身影驟然撞入西門慶眼簾!
那女子半跪在及膝的絢爛花叢中,素色布裙幾乎與滿地落英融為一體。她微微傾身,纖纖玉指正拈著一株剛挖出的黃精根莖,指尖沾著濕潤的黑泥。
晨光勾勒著她專注的側影,鬢邊幾縷散落的青絲隨風輕揚,沾著幾片粉白的花瓣。
她似有所感,緩緩抬頭。
與西門慶四目相對!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潘金蓮清減了許多的臉龐上,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杏眸裡,掠過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惶,旋即化作古井般的沉寂與疏離。她指尖無意識用力,掐斷了黃精一截嫩生生的芽尖,淡黃色的汁液瞬間滲出,染上她修剪整齊的指甲……
“嫂嫂!”西門慶猛地勒緊韁繩!
武鬆也拍馬趕到,魁梧的身軀輕巧如燕般翻身下馬,抱拳躬身,沉聲道:“嫂嫂。”聲音裡帶著不易察覺的複雜。
魯智深得知此女子便是二人寡嫂,也忙跳下馬來。
他身形雖胖大,落地卻極穩,震得地麵微晃。
他雙手合十,那柄令人膽寒的水磨禪杖隨意靠在馬鞍旁,對著潘金蓮行了一禮,洪聲道:“灑家魯智深,見過武家娘子!”聲若洪鐘,驚得附近幾隻采蜜的野蜂嗡嗡飛走。
當下,三人不再騎馬,默默牽著韁繩,跟隨潘金蓮一同步行。
蜿蜒小徑穿過花海,通向半山腰的藥穀。潘金蓮走在前麵,步態輕盈卻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平穩,素色裙裾拂過沾露的草葉,留下淺淺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