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身素簡,尖尖的簪頭卻雕著一朵桃花。
隻是那雕工實在拙劣,花瓣歪斜,線條生硬,如同孩童的塗鴉。
但在正午的陽光下,那粗糙的花瓣邊緣,竟折射出一點微弱的光芒。
潘金蓮的指尖,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輕輕撫過那粗糙笨拙的花紋。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簪子,落在某個遙遠而溫暖的過去。聲音輕得像歎息,又帶著千斤重量,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他活著時……旁人笑他矮,笑他醜,笑他賣炊餅低賤……他卻總摸著這簪子,低著頭,小聲對我說……”她的聲音哽了一下,複又強行壓下,“‘金蓮,委屈你了……跟了我,委屈你了……’”
話音未落!
她眼中最後一絲溫情驟然凍結,化作萬載玄冰!
手腕猛地一翻,銀簪尖銳的尾端在陽光下劃出一道決絕的銀光,狠狠刺向自己那張絕色的臉龐!
“嫂嫂不可!”武鬆目眥欲裂,暴喝如雷,身形如猛虎般撲出,去哪裡來得及?
“嗤——!”
一聲令人頭皮發麻的、銳器劃破皮肉的悶響!
殷紅的血珠子,如同斷了線的紅珊瑚珠串,瞬間從她右側眉骨上方迸濺出來!
緊接著,一道足有五六寸長、深可見骨的猙獰血痕,自眉骨斜斜貫穿至顴骨,皮肉翻卷,鮮血如同小蛇般爭先恐後地湧出,順著她光滑的臉頰急速滾落,“啪嗒”“啪嗒”地砸在她素淨的衣襟上,暈開一朵朵刺目驚心的血花!
武鬆的手僵在半空,終究遲了半步!
魯智深豁然起身,禪杖帶倒了一張竹凳!西門慶瞳孔驟縮,一隻手無意識地捏碎了茶盞邊緣!
“這臉……”潘金蓮染血的左手死死攥著那枚猶在滴血的銀簪,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她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痛,聲音冷得像淬了萬載寒冰的刀鋒,一字一頓,砸在死寂的空氣裡,“這臉……是他當年誇過的東西。今日劃了,便算還了大郎,從此一白兩清!”
她抬起臉。
右半邊臉鮮血淋漓,如同惡鬼羅刹;左半邊臉卻依舊完好,在爐火跳躍的光影中,呈現出一種冷硬如大理石的美麗。
血淚混合,在她蒼白的臉頰上衝出蜿蜒的溝壑。
“我守寡……”她的目光緩緩掃過麵前三個震驚失語的男人,最終投向藥穀中那片生機勃勃的藥田,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又重若千鈞,“……不是為了那吃人的‘綱常’。”
她頓了頓,仿佛用儘全身力氣,一字一句,宣告著自己的新生:“……是因這世上,病痛太多,真情太少!病,比情重!比情真!比情長久!自此,奴家斬斷情絲,隻問岐黃,畢生心血,儘付醫道!”
“叮!”
木簪尖端一滴飽滿的血珠,掙脫簪身,直直墜落,精準地砸入羊肉湯下那紅泥小爐的炭火中。
“滋——!”
一聲尖銳的爆鳴!一縷混合著血腥氣的青煙,帶著焦糊味,騰空而起嫋嫋消散。像是一場慘烈而決絕的祭奠,也像是一個舊靈魂在灰燼中的涅槃。
鎖靈在西門慶神識深處發出一聲悠長的的歎息,那慣常的刻薄消失無蹤,隻剩下深深的震動:“好一個……剛烈決絕的女子……廢柴,你們三個莽夫,哪懂得什麼是女人心?什麼是……剜心剔骨的疼?”
當下,三個見慣了刀光血影、自詡頂天立地的大男人,竟都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手忙腳亂,麵無人色!魯智深撞翻了水壺,武鬆踢倒了矮凳,西門慶手忙腳亂地去翻找藥櫃抽屜,金瘡藥、白布條散落一地。
平日裡殺伐果斷的他們,此刻竟顯得如此笨拙而無措。
潘金蓮卻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的慌亂,臉上那道可怖的傷口還在汩汩冒血。
她輕輕擺了擺手,如同拂去一片塵埃,聲音疲憊卻異常平靜:“不勞諸位費心。”
說罷,攥著那枚染血的木簪,挺直脊背,轉身一步一步,獨自走回了竹篷不遠處一間簡陋的木舍。
吱呀一聲,門在她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外麵所有的目光和喧囂。唯有門縫中,隱隱傳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
這一夜,西門慶如何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