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盯著宋江喝道:“天子講的是律法。你宋押司也是在鄆城縣衙當過多年押司的老人了,熟諳《宋刑統》。我且問你,聽說你在江州,為報私仇,滅了黃文炳滿門四十五口——連繈褓中的嬰孩、才三歲的稚子都沒放過!好大的手筆!”
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毫不掩飾的質問:“黃文炳構陷於你,自有國法明刑。他家中那才三歲的奶娃,也犯了‘構陷’你的死罪嗎?我大宋《刑統》,白紙黑字,哪一條哪一款明文寫了這等構陷之罪,該當連坐三歲無知幼兒,乃至滿門抄斬、雞犬不留?”
他猛地放下酒碗,問道:“宋押司!你告訴我!你替的這個‘天’,行的這個‘道’,就是這般屠戮婦孺,連三歲孩童都要斬儘殺絕的‘道’嗎?這到底是‘替天行道’,還是……濫殺無辜、傾泄私憤?”
字字如刀!句句誅心!
宋江那張黝黑的臉,瞬間由黑轉紅,再由紅轉紫,最後變得如同刷了一層黑漆,油光發亮,憋得幾乎要滴出血來!他嘴唇哆嗦著,額頭青筋暴跳,眼神慌亂地躲閃著西門慶那銳利如實質的目光,結結巴巴地辯解:“黃、黃賊……陰險狡詐……留……留其子嗣,恐……恐有後患……為禍……為禍……”
他搜腸刮肚,卻找不出一個能站得住腳的理由,聲音越來越低,最終細若蚊呐,淹沒在死寂般的沉默裡。
西門慶當過押司,對《宋刑統》條例爛熟於心。
他冷冷的,如同宣判般背出法條:“《宋刑統》卷二十三,誣告反坐條:誣告人者,各反坐。致死罪者,減一等。且——‘並不緣坐’!”
他盯著宋江,一字一頓,“就算黃文炳罪該萬死,依律,也絕不牽連家眷!更遑論滅門慘案!宋押司,你熟讀經史,當知‘罪不及孥’!你這般作為,與那構陷於你的黃文炳,與那殘害忠良的蔡京、高俅之流,又有何本質區彆?不過是以暴易暴,手段更為酷烈罷了!”
西門慶這番引經據典、直指要害的質問,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替天行道”這塊金光閃閃的招牌上,瞬間剝落了它所有正義的畫皮,露出了底下淋漓的鮮血和殘忍的本質!
在座的好漢們,臉色都變了。
晁蓋的臉色變得異常凝重,他想起了自己智取生辰綱時,也隻是用麻藥麻翻了楊誌和挑夫,劫走財寶,並未傷及一人性命。
魯智深、武鬆、林衝等人看向宋江的目光,也充滿了複雜難言的審視——是啊,這事兒做得……太絕了。
吳用羽扇停在了半空,眼中精光閃爍,不知在想些什麼。
公孫勝閉目輕歎一聲。
連李逵都張大了嘴巴,看看西門慶,又看看宋江,似乎第一次思考這個問題。
宋江隻覺得腦門子上冷汗涔涔而下,後背的衣衫瞬間濕透,黏膩地貼在身上。
西門慶不再看麵如死灰的宋江。
他端起自己剛剛斟滿的那碗酒,手腕輕輕一斜,將清洌的酒漿,緩緩地、肅穆地,灑在腳下的土地上。朗聲道:“黃家無辜枉死的四十五口亡魂……黃泉路上,一路走好。”
鎖靈在西門慶腦子裡興奮得嘎嘎直笑,聲音帶著無比的解氣:“廢柴,乾得漂亮!太解氣了!你聽聽這‘啪啪啪啪’的,打得他臉都腫成豬頭了!嘻嘻嘻,這‘替天行道’的遮羞布,叫你一把就扯得稀爛,痛快!”
宋江畢竟人緣極好,群雄見西門慶步步緊逼,麵色不忍。
“西門押司,”林衝的聲音低沉沙啞,仿佛砂礫摩擦,“事已至此,宋頭領縱有千般不是,一陣風……都吹過便是。”
西門慶緩緩擰過身子,將林衝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林教頭,”他聲音不高,卻字字如錘,敲在每個人心上,“你之遭遇,我也略知一二。想當年,你也是堂堂八十萬禁軍教頭,何等威風?卻被那高俅、高檻父子構陷,家破人亡,落草為寇!你娘子獨守空閨,你那泰山大人張教頭也……”
西門慶故意頓了頓,看著林衝驟然攥緊的拳頭和陡然急促的呼吸,才慢悠悠補上,“這血海深仇,莫非也打算如這碗酒一般,一飲而儘,就此揭過?”
林衝的麵頰肌肉猛地抽搐了幾下,喉結劇烈滾動,說道:“此仇……不共戴天!林衝……林衝豈能忘懷?待山寨稍安,停些時日,我便下山接我娘子上山團聚!”
西門慶嘴角那抹譏諷更深了,他不再看林衝,反而將目光投向魯智深。
“問灑家作甚?”魯智深聲若洪鐘,“林兄弟,灑家本不想說,怕你受不住!可事到如今……瞞不住了!前些時日,灑家有從汴京大相國寺來的舊友路過二龍山腳下,酒酣耳熱之際,聽他說起……那高衙內賊心不死,步步相逼!你嶽丈已然憂憤而亡了!林娘子她……她為保貞潔清白,不受那禽獸玷汙,已……已懸梁自儘,追隨老父去了!”
“轟!”
魯智深在江湖上何等名頭?他行事光明磊落,言出如山,從無虛妄!
他這番話,無異於投下了一顆炸雷!群雄瞬間嘩然,人人臉上皆是難以置信的震驚與悲憤。
吳用手中羽扇僵在半空,劉唐、阮氏兄弟等人猛地站起,怒目圓睜,晁蓋更是一掌拍在案幾上,震得杯盤亂跳:“好個天殺的狗賊!”
而風暴中心的林衝,在聽到“懸梁自儘”四個字的刹那,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了天靈蓋,高大的身軀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的布口袋,直挺挺地向後轟然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