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像團燒紅的烙鐵懸在頭頂,麻繩在曬得滾燙的青石板上拖過,烙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兒。
三十條背脊被曬成醬紫色,彎得像繃緊的弓,每一步踩下去,成串的汗珠子砸在燙石板上,“滋啦”一下,騰起縷縷細白煙。
魯智深手握禪杖,西門慶和武鬆問道:“哥哥,方才那笑聲是誰?”
魯智深還未回答,三桅樓船上又傳來一陣陣調笑聲……
魯智深深吸了一口氣,鄭重道:“灑家聽著這聲音……酷似汴京城裡的高衙內!”
武鬆咧嘴一笑:“大哥定是熱糊塗了!那高衙內何等金貴身子,怕是連汴京城外的塵土都不肯沾,怎會跑這小小的東平府來吃這份風塵苦?”
西門慶也搖頭失笑,他靜默地注視著岸上那些累癱的身影,片刻,他對張順道:“兄弟,取一貫錢,分給這些苦哈哈。”
張順應了一聲“得嘞哥哥”,立刻利落地跳下船,懷中掏出一貫沉甸甸的銅錢,走到纖夫們中間。
他並非隨意拋灑,而是走到每個纖夫麵前,將一小摞銅錢簽收交給他們。
張順回身一指船上,笑道:“回頭喝口酒解解乏,哥幾個今日辛苦了,我家大官人賞你們的!”
纖夫們紛紛大喜,朝著船上的西門慶作揖致謝。
西門慶清楚,張順分下去的一貫銅錢,分攤到這三十條漢子頭上,每人所得也不過三十來枚銅板。
從內心中,他是很同情這些纖夫的,不隻是“四兩銀”中的貓膩,更是製度上的殘酷剝削。纖夫多來自承擔“夫役”的自耕農、佃農等下等戶,而按照製度,鄉紳富戶是無需承擔這種徭役的。
下等戶需輪流充任“耆長”“弓手”等職役,負責本縣治安、催稅,若同時被征為纖夫,則麵臨多重徭役疊加,耽誤了家中農時不說,一家人生計怕都成了問題。
西門慶打賞的這一貫錢,也許能在他們在明日清晨的市集上換幾個粗糧炊餅,運氣好的話,還能再喝一小盅劣酒,僅此而已。
然而,正是這點微薄的“僅此而已”,像一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了西門慶的心房。
銅錢…纖夫們缺錢,妻子潘銀荷呢?那城裡的醫院重病監室,那才是個吃人不吐骨頭、日耗金流的無底洞!每日各種花費流水般淌出去,便是一座銀山也撐不住……
一股尖銳的、絞擰般的疼痛驀地從心臟深處擴散開來,瞬間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手下意識抓緊了冰涼的船舷護欄。指尖感受著木頭的堅硬和粗糙,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抗衡那種被無形巨獸啃噬的吞噬。
神識中,鎖靈聲音像一串跳動的銀鈴,嘻嘻笑道:“你這糊塗郎君,瞎擔心個什麼勁兒?那方價值連城的‘李墨’和那塊碧綠欲滴的小印章頭前兒就上了香港拍賣會!嘩啦啦一陣競價落槌,那銀錢,嘖嘖嘖,估摸著撐上幾個月光景是綽綽有餘啦!”
西門慶緊繃的身體微微一顫,問道:“那…她們娘兒倆…身如何?可還……平安?”
鎖靈在神識裡發出“嘿嘿”兩聲促狹的笑:“她們倆過得好不好嘛…嘖嘖,這可不好說啦。全仰仗著你這位頂梁柱,能不能在外頭多掙些黃白之物回來續命咯!你呀——”
她拖長了調子,輕飄飄地提醒道,“東平府城可比陽穀縣大多了,嘻嘻,你這次一邊應試,也彆忘了殺幾個貪官玩玩哦!”
西門慶的嘴角頓時撇了下去,在黑暗中露出一抹難以言喻的苦笑。
貪官?豈是路邊的白菜蘿卜,想拔就拔?大官小官,城內城外,貪官往往並非一人,而是上下盤根錯節、狡兔三窟、深藏高府,一個個比泥鰍還滑溜,想找到並乾淨利落地除掉一個,談何容易?
這妮子站著說話不腰疼!
夜色已濃,天空如巨大的硯台傾倒出墨汁,深沉得化不開。
“三位哥哥,岸上涼快些,坐這裡吃酒解乏!”張順在一處靠著閘口邊的簡陋酒肆外,早已占了張臨河的油膩方桌,提著酒壇招呼。
魯智深揮了揮蒲扇般的大手,驅趕著嗡嗡不斷的夜蚊,當先一步“噔噔噔”走下跳板。
西門慶和武鬆也踱步下船來到酒肆,張順麻利地篩滿幾大碗渾濁的村醪。
沉悶的酒碗碰撞聲、魯智深粗嘎的抱怨聲、酒肆中其他人低低的交談聲混雜一片,時間仿佛也被這粘稠的夜色拖慢。眼看酒壇將空,已近子時,四人正準備起身離開這張油膩方桌。
“救命啊——!放開我!”
一聲淒厲、尖銳到足以刺破耳膜、撕裂長夜的女子呼救聲,毫無征兆地響起。
聽方向,呼叫聲正來自閘口前方官道!
“噌!”
“嗯?!”
“賊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