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船終於衝出了蒙山那段吞沒天光的險的峽口。
與山巔平齊的鉛色烏雲似乎耗儘了氣力,漸漸開始消散,肆虐的風雨也漸漸偃旗息鼓,變得溫柔起來,隻剩下淅淅瀝瀝的水滴從桅杆、船舷滴落。
鎖靈心情似乎也好起來,在西門慶神識中嘮叨:“廢柴,你說這雨像不像你後世的媳婦銀荷?凶起來像怒老虎,溫柔起來又像雨絲撓著你的皮膚,嘿嘿……”
西門慶嘴巴一撇,心道這鎖靈,怎麼啥都知道,話又說回來了,後世哪家女人不是這樣?
被關在後艙、忍受了許久顛簸的三匹雄壯駿馬,此刻似乎也感應到了風平浪靜,發出幾聲“噅噅”長嘶,透著急躁和興奮。
西門慶看著天色放晴,心情為之一鬆。
他取了一大袋精磨的漆黑豆料,轉身走向後艙去飼喂那幾匹寶貝馬兒。
其中那匹通體如銀緞、無一根雜毛的神駿白龍馬尤其興奮。
見主人進來,它立刻親昵地將碩大的頭顱湊過來,濕熱的鼻息噴在西門慶的手背上,腦袋撒嬌般在他肩頭蹭來蹭去,發出“呼嚕呼嚕”滿足的輕響,長尾歡快地甩動著。
西門慶笑著揉了揉白龍馬光滑堅韌的頸部肌肉,又拍拍棗紅馬和大黑馬的馬頭,低聲安撫著這幾個暴躁又忠誠的夥伴。
這三匹馬,尤其是白龍馬,性子都烈的如火藥桶,除了西門慶、武鬆和魯智深三人能鎮住它們,船工夫婦是萬萬不敢靠近的。
白龍馬那雙碩大的、溫順時如秋水,發怒時卻凶光畢露的馬眼死死瞪著船工時,嚇得那漢子好幾次險險被它一蹄子踢中,或是被森森白牙咬傷。
白龍馬連張順都不買賬,上一次一口咬過來,虧得張順身手利索材躲過去,氣得他大叫:“咋啦,我這水裡白龍還喂不得你這陸上白龍了?”
罵歸罵,張順還是愛極了這三匹馬兒,原因很簡單,他自己就是個桀驁不馴的主兒。
所以,照料這幾匹烈馬的職責,向來隻能由西門慶、武鬆或者魯智深親自上手。
武鬆和魯智深本來對張順的了解並不算深,畢竟他新近加入,又因出身不同習性各異,平日交集言語也少。
可目睹了他在那墨浪翻滾的險河中為尋一把刀搏命拚殺後,兩人看向張順的目光徹底變了。
不再是隔閡的打量,而是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激賞與認同——水裡這條名副其實的“白龍”,是條頂天立地、有情有義的錚錚鐵漢!
這樣的人,夠仗義,值得深交!
大船順著汶水慢悠悠行了數日,渾黃的河水終於彙入了更寬闊、水色略清的大清河中。
雙桅大船又沿大清河航行了七八日,穿州過府,前方終於出現了水波浩渺東平湖。
船入大湖,波光粼粼,岸線延展,視野開闊了許多。又在東平湖中搖櫓蕩槳前行了三日,這才終於脫離了湖麵,進入了溝通濟州的濟水主流。
又放船數日,岸邊的景致越發熟悉,眾人緊繃的心弦終於放鬆些許——前方那蜿蜒入河的細長河口,可不就是通往府城的必經之路,繡江河口?
然而,船行漸近,前方的景象卻讓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繡江河口那原本還算寬敞的河麵,此刻竟然擁堵得如同正月十五鬨元宵的廟會!
密密麻麻的大小船隻,形態各異,高的樓船,矮的篷船,寬的貨船,窄的漁船……全都像被一股無形的膠水死死粘住,前船的後梢幾乎要頂到後船的腦袋,首尾相銜,層層疊疊,水泄不通,硬生生沿著彎彎曲曲的河道排出去好幾裡地!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到河口的儘頭!
最要命的是那段天然形成的瓶頸處,河麵驟然收束得僅餘七八丈寬窄,活像卡住了這條水脈的咽喉!
這段狹窄水道全靠兩岸無數赤膊的纖夫,如同一群渺小卻背負著山嶽的螞蟻,喊著蒼涼悲愴的號子,一步一叩首,艱難地一寸寸拖拽著深陷泥淖的船隊往前爬行!
岸邊上,幾十號纖夫穿著破破爛爛、幾乎難以辨清顏色的統一號坎兒,三十個人被一條長長的、油光發亮、浸透了桐油變得格外沉重勒人的粗大麻繩捆成一串兒!猶如戴了沉重枷鎖的苦役囚徒。
領頭的那個,精瘦黝黑如乾柴,脖子上掛著一個磨得鋥亮的銅哨子,正叉著腰吆五喝六——這便是掌控這隊纖夫的“把頭”。
張順畢竟江湖經驗豐富,懂得水麵上的規矩。
他脫了鞋子,利落地跳下自家船隻,小跑著去找那把頭打探價錢,準備雇人拉纖。
一打聽,那把頭眼皮也不抬,伸出四根指甲縫裡嵌滿黑泥的手指頭晃了晃,開口就要價:
“這趟道兒,三十人一隊,拉一宿纖,四兩雪花官銀!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概不賒賬!”
“四兩?!”張順饒是心裡有準備,這價格也忒狠了點,幾乎是尋常年份中等農戶大半年的開銷!
那把頭見他皺眉,倒也不急,反倒像是“講道理”似的,掰開自己那四根枯樹枝般黝黑的手指頭,慢悠悠地算起賬來:“這位小哥莫嫌俺黑心。您看這四兩銀子呀——官家孝敬一兩,運河衙門那幫爺一兩,勻出五錢打點沿途那些‘鬼差’的嘴,免得他們尋咱的晦氣!剩下咱們這三十個賣力氣的苦哈哈,分那一兩五錢,您算算一人到手的能有多少?也就……嘖,夠換幾個糙麵饃饃,塞塞肚子罷了!”
這麼一算,真是算得清清楚楚,道得明明白白,四兩銀子剝皮剔骨,被榨乾了每一滴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