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明,東方一幕幕重雲,如同被巨手緩緩撕開一道慘白的縫隙,微弱的晨光怯生生地灑在貢院那堵巍峨得令人窒息的灰青色高牆上。
那堵牆,沉默地矗立著,上麵貼著巨大的榜單,像是凝固了千年的歲月,壓在所有翹首以盼的士子心頭。
榜單頂端還有三處空白,稍後就會填上此科發解試頭三名中舉者的名字!
此刻在拂曉微涼的晨風中簌簌震顫,榜單遠望去竟似一片巨大的、飽脹的風帆,鼓動著所有人的心魄。
三處空白,半個時辰後由飽蘸朱砂的筆鋒填上三個名字,這三人,注定與其他考生的人生大相徑庭,被強行撕裂成截然不同的兩條軌道——魚躍龍門,或是十年寒窗白白蹉跎。
貢院大門前早已水泄不通。
三千餘名秀才,如潮水般彙集過來。
數千顆頭顱,不約而同地拚命向上伸著、探著,脖頸抻得發酸發直,死死盯住那張巨榜。
多少年的光陰,一燈如豆映著半屋書卷,老母佝僂的身軀,妻兒期盼的眼神……所有人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今日的榜單上。
人人心裡一個念頭揮之不去——“有我嗎?”
終於——紅日猛地從地平線躍出,刹那間金光如瀑,傾瀉而下,刺破晨霧,將貢院威嚴的飛簷鬥拱染上耀眼的金邊。
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呀呀——”響動中,貢院那兩扇緊閉的巨大朱紅門扉,如同曆史的幕布,沉重而莊嚴地向內洞開。
隨著門扉大開,兩隊皂色公服衙役,手持漆黑油亮的水火棍,迅速在貢院大門前列隊,排成一個巨大的倒“八”字,棍尖頓地,發出整齊劃一的低沉悶響。
又有十六名赤膊壯漢,吭哧吭哧地抬出了八麵足以蓋過成年男子身高的牛皮大鼓。
巨鼓的皮麵繃得緊緊的,油光發亮,上麵篆刻著古老的吉祥雲紋。
它們被擺放在牆根下,一字排開,像八尊沉默的猛獸,龐大的體積和陰影極具壓迫感,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喧天轟鳴。
就在這肅殺與期盼交織的詭異氛圍中,東平府知府程萬裡在學政官的陪同下,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貢院大門外,數千考生心跳加速,熱切地看著程萬裡。
“大人出來了!”
“要貼榜了!”
“佛祖保佑,菩薩保佑……”
程萬裡向前微踏半步,雙手在虛空中優雅地一按,臉上那份官式的笑容又加深了幾分。
“諸位士子,”他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清晰地傳遍廣場,“大宋發解試,乃是為國遴選棟梁之才!名次落定,不過一時浮雲。爾等當謹記聖賢教誨:學海無涯,不進則退!望汝等今日之後,依舊能沉潛學問,孜孜不倦,繼往聖之絕學,為我巍巍大宋,開創萬世之太平基業!”
話語冠冕堂皇,如同精心排練過無數次。
“謹遵大人教誨!”三千餘人齊聲應答,聲浪雖洪亮,卻掩蓋不住其中壓抑到極點的緊張。
學政官麵無表情地抬了抬手。
一名學政官立刻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紫檀木托盤走上前來。
托盤正中,躺著一卷明黃色的、用金漆描繪著二龍戲珠祥雲圖案的卷冊。
學政官上前一步,沉穩地拿起卷冊,轉身,大跨步走到張貼榜文用的高欄前。
他接過另一名隨從雙手奉上的象牙筆杆、紫貂毫尖的特製巨筆,單手展開卷冊,目光掃過第一行,聲調陡然拔高,如同裂帛般在寂靜的廣場炸開:
“東平府發解試經魁——東阿縣,趙雲寶!”
“趙雲寶?”
“怎會是他?”
“老天!他不是右手……廢了嗎?”
“是極是極!他那右手焦黑潰爛,血肉模糊,莫說提筆,便是握筷也萬萬不能了!這……”
驚愕的低語如同投入滾水的冰塊,瞬間彌漫開來,帶著難以置信的寒氣。
大宋律例明明白白,應舉之人當‘身無殘疾,心力精健’。
一個右手已廢之人,怎能高中經魁?這不是公然對抗律法嗎?
不過,困惑如漣漪般快速擴散,也很快平息下去。
短暫的騷動後,眾多秀才臉上浮現出一種“原來如此”的複雜表情。有人歎息著搖頭:
“唉,定是他發解試應試畫押在前,遭逢意外在後。貢院的考官老爺們,隻認糊名試卷上的好文章,哪裡知曉他後事?錄取了他,也怪不得考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