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貢院,東平府文脈所係,考場重地。
此刻,貢院朱漆大門前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三千餘名落榜的秀才們,看到高衙內的“書法”大作,議論聲汩汩湧動,壓抑著驚雷。
“肅靜!肅靜!”程萬裡須發微張,麵沉如水厲聲嗬斥道:““喧嘩咶燥,成何體統!貢院重地,豈是爾等放肆咆哮之所?”
他聲音洪亮,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
“若再有不識好歹、肆意鬨事者,本府決不輕饒!大號枷子伺候,鎖拿之後,就叫他跪在這旗杆之下示眾三日,看看什麼叫斯文掃地!”
“左右!”程萬裡目光轉向兩旁如狼似虎的衙役。
“喏!”衙役們齊聲應諾,腰刀嗆啷作響,眼中閃爍著捕捉獵物的凶光,手中烏沉沉的鐵鏈嘩啦抖動,蓄勢待發。
寒意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每一位秀才的脊背。
不過眾人心裡依然憋著一口氣,亞元書法如此拙劣,竟要以鐵鏈枷鎖來封口?
人群熙熙攘攘,一個清晰的聲音響起,打破了死寂:“程大人!並非我等無理取鬨!實乃此事太過匪夷所思!”
那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勇氣,卻又巧妙地隱在人群掩護之中。
“亞元之位,關乎國朝掄才大典,重於泰山!敢問大人,以高衙內那等狗爬字,如何能得座師青眼,點中這亞魁之位?我等並非質疑大人,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懇請大人——公開解元郎與亞元郎的試卷!讓我等落第之人也好揣摩學習一番,閉口方能甘心!也免得悠悠眾口,玷汙了大人清名!”
這最後的“清名”二字,咬得格外重。
此言一出,簡直就是在沸騰的油鍋裡又潑進了一瓢冰水!
“嗡——”
巨大的聲浪瞬間在三千秀才中炸開!剛才被程萬裡威嚴強行摁下的憤怒和疑惑,如同找到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宣泄口,轟然爆發!
“對!公開試卷!”
“有理!必須公開!我等心服口服!”
“請大人明鑒,讓我等開開眼界,究竟何等錦繡文章能拔得亞魁!”
附和聲浪一浪高過一浪,無數道目光灼熱地投射在程萬裡身上。
這個要求,簡直戳中了所有人心窩裡最痛的部位。
“嘩啦!”
衙役班頭猛地一抖手中丈許長的鐵鎖鏈,發出刺耳的金鐵交鳴聲,厲聲喝問:“誰?哪個不要命的混賬在說話?給我站出來!”
他鷹隼般的目光凶狠地在密密匝匝的人頭間掃視,然而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哪裡還能辨得清聲音的來源?
程萬裡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焦躁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猛地一甩緋紅官袍的寬大袖口,大喝道:“公開試卷?哼哼,這話誰說的?又置大宋法度於何地?”
一旁,學政官點點頭,朗聲說道:“按我大宋法度,一應試卷糊名與謄錄後須歸檔封存,不得隨意公開,以防惡意攻訐,除非……”
學政官搖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幾乎所有的秀才,刹那間都明白了這最後兩個字的分量。
除非……除非當今天子降下禦筆欽批,特旨開啟貢院府庫!然而,這亞元之爭,不過是東平府一地風波,豈能驚動九五至尊?
話,已說儘,路,已封死。
死局!徹底的死疙瘩!
程萬裡嘴角那絲冷酷的弧度更深了。
心中暗忖,隻要試卷封存,誰敢白紙黑字地斷言此次發解試舞弊?這,就是官字兩張口的妙處!
程萬裡見局麵終於重新回到掌控,心頭暗自鬆了半口氣。
他冷哼一聲,整了整官袍,袍服上的雲雁繡紋在朝陽下泛起冷漠的光澤。他再次轉身,居高臨下地站定,朗聲說道:“爾等雖無法親睹試卷,本府亦知爾等求學上進之心。也罷!”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已是格外開恩”的倨傲:“遵循朝廷定例,發解試後,府衙當於下月,刊印發解試前十名考生的經義、策論文章,以正士風,以示公平!你等各買一本書冊,好好學習揣摩就是,更於爾等前途有益!”
程萬裡的話,表麵上滴水不漏,完全合乎規製與慣例。
然而,台下數千秀才的心卻沉得更深了。
刊印?
那不過是官樣文章罷了!下月?遲了太久,那時再看高衙內的文章,定是已經狸貓換太子,成了官方認可的“真才實學”!
就在這時,那幽靈般的聲音再一次從沸騰的人群中猛然穿透出來,這次帶著更加明顯的嘲諷與戲謔:
“喲——!程大人此言甚是!是我等一時激憤,失禮了!”
聲音一頓,隨即拔高:
“既是如此,在下鬥膽,請高衙內即刻將您那篇經義策論當場背誦出來,與我等分享一下您的蓋世文采!亞元郎大度,想必定不會拒絕吧?”
這一番話,簡直比指著鼻子罵“你作弊”還要辛辣陰毒,句句在理,句句誅心。
眾秀才聽得目瞪口呆,隨即哄堂大笑,夾雜著喝彩聲:
“有理!高公子背出來聽聽!”
“是啊亞元郎,讓我等也洗洗耳朵!”
……
無數的目光彙聚在高衙內身上,那目光裡有促狹,有審視,有赤裸裸的嘲笑。
高衙內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哪裡背得出?真當眾背,不出三句必然露餡!
“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