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老師摘下眼鏡,朝二人頷首:“你們來了啊。歡迎歡迎。”
她從抽屜裡取出一張準備好的照片,遞過去道:“這是他們那一屆的畢業照。我翻出來看了下,還好沒褪色。”
相片保存良好,隻是二十多年拍出來的人臉,有一種水暈式的模糊,像開了濾鏡。
梁益正站在人群正中,比後排的男生還要高上一截,加上戴著眼罩的獨特造型,引人注目。
周隨容拿出相機,搬了椅子坐到二人對麵,做出在拍攝的架勢。
葉老師被鏡頭對準,頗有些局促。
她知道梁益正粉絲的多,想到網上那些關注,就感覺自己麵對的不是攝像頭而是顯微鏡,雙手一會兒擺桌上一會兒放腿上,怎麼調整都不對勁。好在多年執教的經驗叫她麵上穩如泰山,沒露出太多慌張。
她坐姿板正地介紹道:“我帶他們班的時候,大學畢業才沒兩年,讓我做班主任,我心裡也是直打鼓。有少部分學生相當滑頭,看管不了,說了不聽,罵了沒用,我又不能動手打,還好有梁益正,他是比較早熟的,能幫我維持班裡的秩序。”
方清晝左耳進右耳出,一邊點頭,一邊將三十多名學生的臉清楚掃了一遍,等她背完這段枯燥的稿子,問:“還有彆的照片嗎?什麼都可以,學校做各種活動應該會有照片留存吧?”
葉老師不疑有它,讓她等一下,打開電腦上的□□,從相冊裡找到對應的圖庫。
“運動會、文藝晚會、跳蚤市場之類的活動,從初一到初三,我都挑了幾張放在這兒。”
她給方清晝讓出電腦前的位置,負手站到一旁。
方清晝從標注了初一的相冊開始翻閱,目光在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龐上稍作停留,速度緩慢。
葉老師不知道她在看什麼,耐心在一旁等候。
相冊裡共有四五百張照片,過了十來分鐘,葉老師見她沒有停止的趨勢,有些站不住了,手輕輕抬起,想要打斷。
方清晝自己停了,鼠標前滾,放大其中一張照片,指著上麵的人影問:“這個學生呢?畢業照上好像沒有看到他。”
男生在照片裡隻占據了一個隱蔽的角落,正跟在同學身後搬桌子,被拍到了半邊身體。
葉老師彎腰去看,臉上閃過一瞬的錯愕跟驚訝,探究的目光如有實質地刺向方清晝,片刻後道:“這個學生退學了。”
方清晝醍醐灌頂:“哦,就是那個打瞎梁益正的人。”
葉老師扯動嘴角,急於解釋:“其實我們學校很少發生這樣的惡性事件,這麼多年裡也就這一起,後來學校嚴查相關的風氣……”
方清晝似乎沒在聽她辯解,兀自翻動照片,又挑出一張。
一群學生圍在教室後方的心願牆邊寫貼紙。
圖片不斷放大,左側邊緣處,一隻手費勁地從人群後方夠出來,將指尖的藍色貼紙按到牆壁上。
那手臂上有條縱長的疤,深黑的結痂尚未脫落,縱然照片拍得不夠清晰,依舊能從明顯的色差中看出那道足以撕裂肌肉的嚴重裂口。
方清晝將鼠標點在那道蜿蜒可怖的傷口上,一言不發。
葉老師噤聲,情緒變得比先前還要激動,一下沒控製住表情,深深吸了口氣,然後才道:“這個傷不是我們學生打的,這個同學的家庭情況比較特殊。”
她止住話頭,警惕地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不是來拍新婚祝福嗎?”
“網友們就關心這個,說兩句吧老師。”周隨容出麵打圓場,笑意和善,“彆擔心,我們會剪輯的,你覺得不行的內容,我們一句話不留。”
葉老師唇角抿得平直,眉間鬱色深重。
方清晝問:“這個學生叫什麼名字?”
葉老師思索一陣,搖頭道:“太久了。不記得了。”
她心緒不寧,連續吞咽了幾次,手指按住乾澀的喉嚨,去桌上端水杯。
周隨容好奇心旺盛地問:“他們是怎麼起的衝突?還發展到見血了。這也太誇張了。”
葉老師灌了兩口水,額角繃緊,淡妝遮掩了變化的臉色,簡短的回複中透露出十足的抵觸:“不知道。”
她揮了下手,擋住臉道:“彆拍了!”
周隨容順從地放下相機,清亮的眼睛彎曲起來,頂著張讓人難以生厭的笑臉,真懇地請求:“那就不拍了,跟我們隨便聊兩句吧老師,我們保證不往外說。那個學生什麼樣啊?他人緣好嗎?一般會搞霸淩的,都有不少朋友能抱團吧?”
“沒有,他在班裡沒有朋友,性格孤僻,一般不跟人說話。”葉老師本來不想回答,聞言又多說兩句,“也不會有同學願意跟他做朋友。他經常不洗澡,夏天整個教室裡全是他身上的味兒。學校要求他剪頭發,他不聽,頭發邋裡邋遢,劉海擋住眼睛,扣了我們班級不少分。”
周隨容緘默不語,唇角弧度跟固定住了似的,虛假得像戴著張假麵。
方清晝瞄了他一眼,問:“你沒說他嗎?”
“我說了啊!他臉皮厚,什麼都不聽!我讓他罰站,他不痛不癢。上課不帶書,點名了站起來不回答。不是我不想教,是我根本教不了他!”葉女士提到少年,滿腹的怨悱衝開了話匣,說到後麵感覺渾身瘙癢,左立難安,尖酸地道,“他頭上還長虱子,傳染給同學,沒人願意坐在他邊上。我拉著他去剃了個光頭,沒多久頭發出來了又長!宿舍都安排不下去!我總不能天天去男生寢室盯著他洗澡,你們說怎麼辦?!”
方清晝張開嘴,又閉上,看她的眼神十分複雜,帶著她無法讀懂的晦澀。像有憐憫,又有譴責,還摻雜著一點酸楚。
周隨容突兀說了一句:“我以前也是這樣。”
葉老師疑惑地轉向他。
周隨容平靜說:“我繼父不讓我洗澡,他覺得洗澡、洗衣服,是浪費水跟肥皂,我進廁所的時間長一點他就會抱怨。我是不是臟對他來說無所謂,反正他不讓我睡床。我們都不在一張桌上吃飯。”
“我小學的時候可能比這個男生還要臟,同學不敢接近我,聚在一起罵我是野豬。可是我的老師不會。她問我為什麼不洗澡,知道情況後帶我回家借我浴室,自己跟著視頻學理發,幫我剪頭發。雖然剪得不好看,但她不會覺得,一個孩子不洗澡,是孩子的錯。她隻會覺得我可憐。”
葉老師表情變得難堪,青青白白地交替,仿佛被他當麵狠狠扇了兩巴光,耳根和脖子根泛出一抹粉紅,支支吾吾了半天,說:“你們情況不一樣。”
周隨容聳了下肩,複又沒心沒肺地笑道:“可能吧,是我推己及人,還以為是室友不讓他用廁所,不讓他進寢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