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科長和他那倆技術員,跑了。
連夜跑的。
灰溜溜的,招呼都沒打一個。
村委會那兩間辦公室,門敞得四通八達,風灌進去,卷起幾張爛報紙,彆的啥也不剩。
就桌上那個搪瓷缸子還戳在那兒,裡頭半口剩茶早就涼透,茶水漬在缸底結了一圈黃褐色的垢。
他們捅咕的那片“科學實驗田”,算是徹底成了沒人管的野孩子。
村裡人打那兒過,都得繞著走,生怕一口唾沫吐過去,再臟了自個兒的鞋底。
日子就這麼熬著,一天天過去,眼瞅著就到了刨土豆的時候。
全村人的眼珠子,就跟長了鉤子似的,死死掛在村口那兩片地上。
一片,是陳秀英領著人當眼珠子伺候的。
那土豆藤子,長得比小夥子胳膊都粗,葉子肥得能掐出油來,綠汪汪的一大片,瞅著就叫人心裡頭熱乎。
另一片,就是王科長撂下的爛攤子。
地裡那苗,稀稀拉拉,葉子黃不拉幾的,還沒野草高,蔫頭耷腦,瞅一眼都夠人堵心半天。
這倆放一塊兒,那叫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是個人都看得出來,這場賭局,牌還沒翻呢,輸贏已經寫臉上了。
周蘭天天跟個遊魂似的在村裡晃蕩。
她的眼睛先是剜一眼那片紮眼的綠,再轉回來,盯著自家牆根那片焦黃的尿漬,嘴唇子都快咬爛了。
那股子不甘心,跟毒蛇似的,天天在她心口上爬。
憑啥?
憑啥那老不死的就能鹹魚翻身?
憑啥陳念那個喪門星也能當上總指揮?
她不信這個邪。
就在全村人磨好鋤頭,準備開挖的前一天夜裡,她把二兒子陳建軍薅到了跟前。
“建軍呐,娘曉得……你心裡頭也窩著火呢。”
周蘭壓著嗓子,那聲音跟砂紙磨過似的,又乾又糙,一個字一個字往陳建軍耳朵裡釘。
“明兒個就刨土豆了,真要讓那老虔婆出了風頭,咱們娘倆,往後在這村裡,就真沒活路了。”
陳建軍一聲不吭,腦袋耷拉著,可那拳頭,攥得骨節都發白。
“你去,”
周蘭眼裡冒著一股邪火,“就後半夜,人睡得最沉的時候,摸到她們那地裡去,甭多,就給它刨掉幾壟長得最好的!”
“到時候稱出來的斤數少了,我看她那張老臉還往哪擱!”
陳建軍的手心裡全是冷汗,攥著鋤頭把子,滑不溜丟的。
周蘭的話讓他腦子裡已經閃過自個兒被民兵捆了遊街的景兒。
可他再一想這些天挨的白眼,受的窩囊氣,一想陳靈兒那張沒半點血色的臉,心裡那點兒怕,噌地一下就燒成了灰。
他牙根咬得咯吱響,從牙縫裡擠出倆字。
“娘,我乾!”
後半夜,月亮讓烏雲給吞了。
陳建軍套了身黑衣裳,懷裡揣了把短柄鋤,跟個賊似的,深一腳淺一腳地摸到了試驗田邊上。
他瞅準了最肥的那一壟地,剛掄起鋤頭。
“抓賊啊——!”
一聲炸雷般的吼,差點把他魂兒給嚇出來。
緊接著,四麵八方,“呼啦”一下亮起了火把,七八條黑影從地壟溝裡蹦了出來,把他圍了個水泄不通。
領頭的,正是大牛。
“陳建軍,你小子出息了啊!敢偷全村人的命根子!”
陳建軍腿肚子一軟,手裡的鋤頭“哐當”掉在地上,一屁股癱坐在泥裡,那張臉,比地上的霜還白。
人贓俱獲。
第二天,天蒙蒙亮。
下河村老老少少,全讓老支書給叫到了村口的大槐樹底下。
陳建軍和周蘭,讓幾個民兵摁在人堆中間,那腦袋垂的,恨不得直接塞進褲襠裡。
陳秀英拄著拐杖,站在最前頭。
她抬起頭,挨個兒看過一張張或憤怒、或複雜的臉,最後,視線落在了那對母子身上。
她的聲音裡聽不出半點熱乎氣兒,可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砸在眾人耳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