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夜,吳桐重新回到了藍玉營帳。
一同被送來的,還有被打到起不來身的藍朔樓,青年身上的鐵甲已經碎裂,露出的脊背布滿青紫淤痕,他躺在一張破擔架上,被兩位兵丁抬進了營帳。
帳內鎏金銅燈燒得正旺,吳桐甫一抬頭,就發現帳內站滿了人。
吳桐凝眸掃過帳內人影,借著滿堂通明的火光,他看到屋裡站著不下二十人。
那些人有的是披著獅頭吞肩的校尉,有的是懸著青鷺補子的文官,顯然,這些人在軍中分布擔任著不同的文武職務。
遍地朱紫袍甲翻騰猶如血海,人們全都屏息凝神,團團站立圍作鐵桶。
在這團血色漩渦的中心,藍玉身披大紅通袖袍,上繡的金線在燈火中泛著森森冷光,將他映襯得宛如盤踞在帥案後的紅鱗大蟒。
這群人摩肩接踵站在一起,就連先前威風赫赫的王太醫,都被擠到某個不起眼的小角落裡去了。
隨著吳桐和藍朔樓進帳,所有的目光瞬間轉向了這邊。
當看到橫躺在擔架上的藍朔樓時,藍玉那雙陰翳的蛇眼裡頓時劃過一絲驚愕,他手扶大案,緩緩站起身來。
“跪下!”袁忠一聲厲吼,手中金瓜錘在吳桐後背上用力一頂,吳桐整個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跪在地上的吳桐揚起頭,正對上一雙望向自己的琥珀色瞳仁。
那個色目閹童此時正蜷縮在帥案底下,小臉上又添了幾道鞭痕新傷。
他呆呆望著吳桐,一雙大眼睛裡閃爍著難以置信的神采。
他全然沒有想到,隻是時隔一夜,再次見到吳桐的時候,他的臉色竟然變得這麼蒼白,整個人更是憔悴到了近乎支撐不住的地步。
淚珠如斷線珍珠,大顆大顆從孩子的小臉上滾落,吳桐見狀,隻是輕輕搖了搖頭,向他報之一笑。
這時,幾聲疾呼從耳後豁然傳來。
“六哥!”
“朔樓!”
原本死寂的營帳炸開聲浪,那二十來名披袍貫甲的文武軍官一擁而上,轟然圍住了擔架。
這群人七手八腳,有人扯開衣袍要給藍朔樓裹傷,有人解下披風墊在他身下,其中最年輕的那名紫麵小將更是滿麵怒火,他猛地拔刀出鞘,對著四下大吼:“哪個點子不要命了?敢動咱藍家兒郎!老子活劈了他!”
然而他的刀剛剛出鞘三寸,刀柄正撞上了袁忠的鎏金吞口,他抬眼看去,迎麵而來的,是袁忠那見血封喉的眼神。
小將頓時就啞了火,隻得悻悻把刀插回到了鞘裡。
看著這群和藍朔樓歲數相仿的半大小子,又聽到他們對藍朔樓都以兄弟相稱,吳桐立時就明白了——這些人都是藍玉的義子義侄。
吳桐的思緒不禁飄向洪武二十五年,那一年,太子朱標暴卒,朝野震動,年邁的朱元璋為保扶幼主朱允炆,開始翦滅外戚軍權。
藍玉作為淮西舊部,皇親國戚,本該是屬於皇權的外戚屏障,但其豢養義子數千,又居功自傲,多次僭越禮製,私兵集團已成尾大不掉之勢。
不難想象,滅頂之災降臨之際,恰逢藍玉北征歸來,其義子們簇擁帥帳時的驕橫場景,與此刻營中眾子侄為藍朔樓拔刀的景象,當如出一轍。
正是這種私兵效忠體係,成為《逆臣錄》中藍玉結黨謀逆的鐵證——他的倒台和他蓄養的這些義子義侄不無關聯。
“靜!”
突然,就在這時,從大帳中央,驚起一聲悶雷般的低喝。
原本大呼小叫的眾人瞬間噤若寒蟬,隻見藍玉緩緩起身,火光下繡金紅袍次第閃動,恍如毒蛇舒展鱗甲。
藍玉邁步從帥案後走來,圍作鐵桶的人群自動裂開甬道,他每邁出一步,都給這間營帳內的空氣施加上一份莫名的窒息感。
顧不得周身劇痛,藍朔樓急忙翻身爬下擔架,他跪在地上,低聲說道:“伯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