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破晨霧,感通寺傳出的三聲嘹亮鐘鳴,撞碎了山間寂靜。
山門石階上,兩個小沙彌縮在韋陀像後,驚恐地望著人群魚貫湧入山門。
大隊歪盔斜甲的軍士拖遝著步伐,臉上寫滿了疲憊。熙熙攘攘的百姓中,瘸腿的老翁背著稚童,婦人繈褓裡傳來貓兒似的嗚咽……
一雙雙泥腳絡繹不絕,給白玉台階留下了半寸深的黃泥。
“師兄……這就是如今的人間嗎?”
小沙彌顫抖著抓住師兄僧袍,小小的師兄同樣目瞪口呆,他們看著受戒時親手掃過七百遍的庭院,此刻已然被渲染成修羅地獄。
在那棵兩百歲的銀杏樹下,睡滿了疲倦的兵卒;鐫刻著《心經》的照壁前,幾名漢子正用指甲挑破腳上的血泡,擠出裡麵的濁膿,隨手甩在“無掛礙故”的碑文上。
“施粥了——”
呼喊聲響起,十八個僧人抬著九口巨甕,從院落深處蹣跚而來。
空氣裡頓時盈滿了甘甜的米香,餓了許久的人們哪裡經得住這樣的誘惑,一窩蜂似的圍了上去。
人們擁擠推搡著,紛紛伸出手裡的破碗爛瓢,上百隻枯手在空中抓撓,哪怕僧人們大聲維持秩序,也無濟於事。
“阿彌陀佛……”
慧覺大師的白眉在晨風中輕顫,他立在《法華經》“三界火宅”的匾額下,凝望著階下的眾生相:
他看到,婦人用瘦弱的身軀護住破碗,卻被人一把搶去;瘦骨嶙峋的漢子直接紮進甕裡,不顧手指燙得通紅,撈出滿把粟米,往旁邊的孩童嘴裡猛塞;更有從繈褓裡被擠落的嬰兒,正躺在地上,從無數腿腳間發出大聲啼哭。
“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大師誦起《雜阿含經》,九環錫杖隨之重重頓地。
青石脆響,紛亂人群為之一滯,隻見大師褪下七寶袈裟,素白中衣被晨雨浸得透亮:“取為師的紫金缽盂來。”
珍貴的紫金缽盂裝滿稠粥,遞進了那漢子手裡;慧覺大師又躬身扶起啼哭的婦人,讓弟子送來碗筷;他彎腰抱起嬰孩,從弟子手裡接過湯匙,教誨道:“身如芭蕉,中無有堅,你等且看——”老僧的眉目間滿是不忍:“這痛亦是水中月。”
山風忽卷,裹挾著雲雨的霧氣吹動庭外竹林,大師卻仿似未聞,慢慢將最後半勺米湯喂進嬰兒口中。
佛前的燭光柔柔灑下,披在慧覺大師的素衣上,恍若給這尊行走世間的活佛鍍上了金身。
突然。
就在這時。
一陣急促的梆子聲,從山下隱隱傳來。
聽到這個聲音,所有兵卒都不約而同的停下了手裡的活計,他們抬起頭來,眼神複雜地望向山門外。
“施主。”慧覺大師心中奇怪,他問向身旁的一名老兵:“敢問這是什麼聲音?”
“大師,這是軍中刑場上的劊子梆。”老兵操著一口濃重的淮西腔:“今天,要殺不少人哩!”
“這又是為何?”慧覺大師一愣。
“大師有所不知。”老兵歎了口氣,解釋道:“早在鬨災之前,軍中來了個醫術了得的道長,總兵大人現在讓他提領瘟疫防務,結果他剛一上任,就頒布了一大堆軍規!”
“昨夜監軍抓走了百十人,聽說都是因為違了這位大爺的意,估計這會兒,下麵正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呢!”
聽罷老兵的陳述,慧覺大師的眼神中掠過一絲詫異。
他全然沒有想到,此前那個溫文爾雅來借寺院的青年道士,竟有著這般強硬的鐵腕手段。
然而,就在慧覺大師沉思的時候,一陣刺耳的嘈雜又從山門外傳來。
隨著一陣踉蹌的腳步聲,一個醉醺醺的獨腿士兵,在幾名兵卒的簇擁下,大呼小叫著走進了寺院。
他們腰間掛著叮鐺亂晃的腰牌,上麵寫著“觀廬”兩個大字——顯然,他們是本該駐守疑似營的戍兵。
“佛前淨地,諸位施主……”知客僧話音未落,當先的絡腮胡士兵就一腳踹了上去。
僧人趔趄著撞在香案上,驚得殿梁間棲宿的鴿子撲棱棱亂飛。
“狗屁淨地!”兵卒拔出腰刀,用力砍開功德箱,銅錢頓時叮叮當當濺落滿地。
“老子們在外麵守著一群癆病鬼,禿驢倒在這兒待得安逸!”那獨腿士兵啐了一口,說完他還炫耀似的拍了拍自己的斷腿。
隻聽他大聲嚷道:“都瞧好了!這斷腿可是吳道長當初親手給我治的!我家上官還跟著吳道長聽差辦事!你們這群禿驢快給老子準備上房睡覺!要不然,老子一句話,就能讓吳道長拆了你們這破廟!”
大殿瞬間陷入混亂,幾個兵痞掀翻經幡,扯下帷幔裹走供奉的瓜果,有個瘦猴似的軍漢爬上三世佛蓮座,竟對著藥師佛手中的藥缽撒尿。
騷臭的尿液順著青石佛手流淌,留下一串渾黃的汙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