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軍宿衛營帳內,錯金博山爐吞吐著繚繞的龍腦香。
裴三郎解下佩刀時,藥童注意到刀鞘玉飾上新鮮的裂痕——正是白日被白族石匠爺爺砸出的裂口。
“刀是好刀。”藥童收回視線:“可惜廢了。”
這話暗戳戳的,直奔裴三郎而去,就差把“有辱門楣”幾個字貼他臉上了。
“這是福建的武夷岩茶。”青年將領故作不知,隻是笑著推來一盞蟹目白瓷:“聽家父講過,潁川陳伯他老人家每餐畢後,常常用此物回甘,說最偏愛那一口岩骨花香。”
藥童指尖摩挲著手裡的卵白釉瓷茶杯,他發現這套茶具,分明是前元宮廷裡的舊物,在這方盞底,還烙著元廷的“樞府”紅印,如今卻成了裴氏待客的器皿。
“三哥邀我,不止為了喝茶吧?”
裴三郎笑而不答,隻是拎起鎏金執壺為藥童續水,沸茶一時衝得青瓷蓋碗叮咚作響。
“武夷岩茶這東西,得焙火九日,方得殊香。”他放下起茶壺,看著茶盞中緩緩舒展筋骨的蜷曲葉芽,道:“你瞧這像不像咱們這些百年世家子弟,祖蔭煨著,方有今日滋味。”
藥童冷笑一聲,把瓷盞重重磕在紫檀案上。
半盞殘茶潑濺,藥童語調中無不譏刺:“三哥既知裴家祖蔭金貴,怎的甘心給那村野道士當看門狗?”
“我來此軍中,一是為國效力,二是攢些官聲。”裴三郎一臉無所謂的神情:“今晨在觀廬營,我陪吳道長平了各族糾紛,是為國為軍;吳道長又擢升我為百戶,更是助我仕途更進一步。”
說著,他湊上前來,一張和煦的笑臉頂在藥童的怒容前,裴三郎悠悠說道:“於公於私,我都恨不起他來吧?”
“他隻是個被臨時授權的野官!”藥童一聽更急了:“三哥你怎能信他的提拔!”
“你瞧瞧,一看你就沒在官場上待過。”裴三郎抿下一口茶水,笑道:“甭管他是野路子正路子,但凡正經升上去的官兒,就沒聽說再降下來的。”
藥童捏住茶盞的指節用力得發白,他終於意識到,眼前人早已不是當年在秦淮河畫舫裡吟風弄月的裴家三郎。
“三哥倒是會算賬。”藥童氣極反笑:“隻是不知,裴家祖先若泉下有知,見著裴氏麒麟兒給村夫當墊腳石……”
這話一出,裴三郎的笑容陡然消失了一瞬,一股危險神色蔓延進他的眼底。
他緩緩起身,低聲道:“小先生的宗族發際於三國魏晉,想必對那段曆史不會陌生。”
他頓了頓,續而說道:“司馬仲達隱忍蟄伏數十載,終成高平陵之變。這正所謂世家如棋局,落子當看十步之外,而非困於眼前一子得失。”
“三哥怎麼也和我師尊一樣,婆婆媽媽的?”藥童靠著大椅子,發出一聲嗤笑。
帳外驚雷驟響,雨聲透出寒意。
裴三郎慢慢開口,向藥童透露出一個重磅消息:“永昌侯今夜亥時三刻回營,中軍已備下接風宴。”
藥童聞言霎時間呆怔原地,裴三郎拍拍他的肩膀說道:“陳小弟與其費心除癬疥之疾,不如想想如何讓太醫院的方子……入得了侯爺法眼。”
……
與此同時。
吳桐正坐在瘴房營的東廂房內,專心致誌地計算著每日病患數量漲落。
“一切在向好發展。”吳桐放下毛筆,看著紙上屬於現代的曲線圖,麵上露出滿意神色。
帳外忽有腳步聲傳來,渾身泥漿的營正撞開簾門,撲跪在地大聲說道:“先生!藍玉侯爺前軍已抵雲弄峰!預計今晚就可抵達大營!”
恍惚間,一聲驚雷炸響在吳桐耳畔,直震得他顱內嗡鳴不止。
他有想過這一天會到來,可沒想到來的會這麼快。
毛筆不覺間從手中墜地,墨跡潑灑在他的腳邊,蜿蜒如無常索命的鐵鏈。
他望向案頭王太醫所贈的那瓶砒霜,依稀間又回想起那日的所思所想:
兔死狗烹,鳥儘弓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