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忍喉頭苦澀,甩鐙下馬的瞬間,孩子一頭撲在他的腰間,嚎啕大哭起來。
吳桐撫摸過孩子的頭發,將他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裡,目光裡滿是溫柔。
孩子啜泣著,從懷裡掏出個鼓鼓囊囊的皮囊,塞進吳桐手裡。
吳桐看到,皮囊裡裝滿沿途搜集的各種小物件:有藍玉宿帳裡的小銅墜子、沾著洱海泥的貝殼、西北河穀的白石頭、夜不收騎兵換下的斷箭、甚至還有從蒙古獒身上梳下的鬃毛。
“他們說……說我通曉多族言語……”孩子哽咽著舉起一塊鎏金腰牌,牌上【燕邸】二字在月色下泛著冷光:“要我留在燕王殿下跟前當個……當個鸚鵡使。”
吳桐蹲下身,正要開口,卻見孩子探手入懷,掏出一塊皺巴巴的羊皮紙。
紙上用炭筆畫著歪歪扭扭的兒童畫,但吳桐依然一眼認出——畫的正是兩人初遇時的模樣。
“等我把天下河川都畫明白……”小鄭和將燕王賞賜的犀角筆連同小畫一起,全部塞進吳桐藥箱:“我就去應天找您!”
吳桐再也克製不住,淚水奪眶而出,一臂將他緊緊抱進懷裡。
前世記憶與現世觸感,在這一刻轟然對撞。
永樂三年,寶船巨艦起錨時的螺號聲,在他耳畔與此刻的夜風交織混響。
他仿佛看見彼時意氣風發的鄭和高立船頭,那個率領龐大艦隊七下西洋的三寶太監,此刻正用婆娑淚眼注視著自己。
“道長,您哭了?”小鄭和注視著吳桐的眼睛:“您眼睛裡……有海浪在晃……”
吳桐伸手抹了一把眼淚,從官袍廣袖中,掏出個小小的鐵皮指北針,這是他連夜用西林瓶上的鐵片組裝的。
“拿著。”他把指北針放進孩子手裡:“迷路時就轉一轉,等指針停在‘北’字上……”
“可是燕王說北邊有瓦剌……”
“那就往更遠的北方走。”吳桐聲音顫抖:“直到看見白鯨躍出冰海,雪狐在極光裡奔跑……”
他的聲音哽住,腦海不禁浮現起中學時,課本上的那幅鄭和航海圖,一股震撼感正順著脊椎攀爬。
夜不收騎兵的馬鞭在此時炸響,吳桐翻身上馬時,聽見營牆望樓傳來熟悉的佛偈聲。
姚廣孝搓撚佛珠,僧袍在夜風中鼓蕩如帆,他腳下跪伏著的巨大蒙古獒突然昂首長嚎,獸吼驚起滿林寒鴉。
與此同時,帳外突然響起大隊人馬的呼嘯,為首小將高舉手令,策馬飛奔闖入營地。
“百戶裴氏三郎奉上峰鈞令!護送院判大人回營!”
裴三郎滾鞍下馬,青年抬眼望去,月光將吳桐靛青官袍上的鷺鷥補子,鍍成雪亮的銀白。
一抹出離的陌生感浮現在這位世家子弟心頭,他忽然想起不日前在觀廬營時的場景——這位年輕道人還挽著沾血的袖口,跪在地上拯救昏厥的彝族孩童。
“道長……”他單膝觸地,立刻覺得不妥,馬上改口道:“大人……請上馬吧。”
吳桐騎在河西駒上,最後回望營地時,小鄭和正踮腳站在糧車上,向自己離去的方向拚命揮手。
圓月高懸蒼山之巔,將雪峰映照得萬分聖潔,天上銀河與之觸指相連,仿佛橫亙在曆史長河上的銀鏈。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