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暮日漸遠。
踏著漫天霞光,吳桐勒住河西駒馬蹄,立馬於鐘山西麓的山坡。
山風獵獵,吹得衣袂翻飛,吳桐極目遠眺,整個南京城儘收眼底,恰似一幅徐徐鋪展的瑰麗畫卷。
城內宮闕巍峨,飛簷鬥拱似欲展翅的鳳凰,外城的街道如棋盤縱橫,行人車馬熙熙攘攘。
一彎秦淮河穿城而過,畫舫遊船往來穿梭,燈燭輝煌,河畔高樓林立,酒肆茶坊飄出嫋嫋煙霞,與天際暮光溫婉相融。遠處的報恩寺塔在夕陽中若隱若現,勾勒得熠熠生輝。
吳桐深吸一口這帶著煙火氣的晚風,眼中滿是這洪武盛世的雄渾壯美。
“終於到了!”
他俯身拍了拍河西駒,往它嘴裡塞了塊豆餅,暢然笑道:“鐵哥兒,這一路上辛苦你了。”——在來的路上,他還給河西駒起了名字。
駿馬噴了聲響鼻,似是回答。
吳桐扯動馬韁,策馬向山下奔去。
穿過西華門,滿城風景撲麵而來,吳桐看著眼前熙來攘往熱鬨非凡的市坊,一句“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脫口而出。
打馬來到禦道街,吳桐翻身下馬,仰頭望向太醫院高大的朱漆門楣。
透過大敞的朱紅大門,隱約可以望見太醫院正堂上,高懸著的【如臨淵嶽】匾額。
在那鎏金牌匾下,立著兩尊銅鑄狻猊,獸口銜著的紫銅香爐裡,飄出艾草混著沉香的沉鬱氣息。
“金吾衛接到新院判了沒有?”
“聽說在永昌侯麾下立過軍功……”
“吏部說,這位大人還是燕王欽點的呢!”
“噓——王大人臉色不對……”
此時此刻,太醫院內,王太醫雙目如炬,死死盯著門外,心頭一時升騰起萬般雜念。
當時離開雲南前,他曾遠遠望著吳桐被夜不收帶走時的背影,心中既盼著這狂生橫死滇南,又隱隱期待著那身單薄道袍能夠再創奇跡。
“可若真死了,倒可惜了這手鬼神莫測的本事。”王太醫心中矛盾重重,他撚著胡須喃喃自語,卻又轉瞬被這個念頭刺痛似的猛甩袖袍。
當庭外馬蹄聲踏碎寂靜時,王太醫正瞥見銅鏡中映出的蒼顏,自己鬢邊的白發比昨日又多了幾縷,而門外此時傳來的腳步,卻輕捷如同少年……
堂中細碎的議論聲驟然一滯,吳桐跨過青石門檻時,正撞見太醫院正堂裡,數十道驚疑交加的目光。
幾位捧著《千金方》的年輕醫士手一抖,滿懷醫書嘩啦啦摔在青磚地上。
“這……這位便是吳院判?”
“好生年輕!”
“怎的連官服都不曾穿戴……”
王太醫臉色陰沉,他端坐在正廳主位的太師椅上,手中茶盞驟然迸出裂響。
滾燙的君山銀針潑在補服前襟,洇出大片深色水痕。
老太醫布滿老皺的枯手死死撐住紅木大案,他一雙眼睛瞪得渾圓,死死盯著闖入大堂的來者。
“竟真是你……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滿堂鴉雀無聲,廊下銅漏滴答聲清晰可聞,簷角懸掛的太極銅鈴被穿堂風輕輕驚動。
叮咚聲中,吳桐看見王太醫眼底閃過刀鋒般的寒光——這眼神和此前在藍玉大帳中,二人初見之時一模一樣。
“托王大人的福。”吳桐解下褡褳輕輕擱在案上,包裹裡露出的半角鷺鷥補子驚得眾人一顫。
“當初那匣熟苗救活滇南數萬軍民,下官豈敢輕易赴死?”
廊柱後傳來窸窣響動,吳桐餘光瞥見藥童正攥著太醫院名冊,忙不迭往後退縮。
那孩子眼裡滿是驚恐,好似見了鬼,不過說來也對,畢竟當初,他可是一門心思想要置自己於死地。
“吳院判路途勞頓……”
“下官這就去取本堂印信……”
七八個綠袍醫官忽然圍攏過來,有人殷勤遞上溫茶,有人忙著拂去吳桐肩上並不存在的灰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