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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
皇城,乾清宮。
春回大地,北歸的燕雀在宮外啄泥築巢,啁啾不止。
回蕩,心煩意亂的朱元璋撂下朱筆,緊皺的眉間蹙起溝壑,深如刀刻。
他揉著脹痛的額角,抓起案頭鎮紙重重一砸:“毛驤!把宮裡這些聒噪的鳥窩全給咱拆了!”
毛驤跪在蟠龍柱旁低聲應諾,眼角瞥見朱元璋的龍袍邊角露出的半截平安符——上麵歪歪扭扭繡著“父皇安康”,針腳歪斜得像爬了幾條蚯蚓。
“懷慶那丫頭又野哪兒去了?”朱元璋忽又抬眼,指尖敲在禦案上咚咚作響:“前日還裝病,今日莫不是翻牆躥得比猴還快?”
毛驤袖中密報早被冷汗浸透,他小聲回答:“懷慶公主殿下和太醫院新來的那個院判在一起……聖上放心,鎮撫司的弟兄扮作貨郎盯著呢。”
他說著比劃個手勢:“每條街都安插了起碼兩隊便衣,保準比守錦衣衛衙門還嚴實!”
正說著,坤寧宮的雲錦姑姑提著裙角闖進來,發髻都跑散了半邊:“聖上您快去瞧瞧!娘娘又不進膳了,說是要見您……”
朱元璋猛地起身,他回想起那日訓斥朱玉華,一時沒控製住脾氣,連帶著吼了馬皇後。
氣呼呼走後,他前腳剛出擷芳殿,後腳就後悔了。
可他哪裡是肯輕易低頭認錯的人,無奈之下,隻能繞路去了東宮,找到太子朱標,讓他以探望母親為由頭,送點東西去坤寧宮,說是自己的意思……
太子朱標也很無奈,立馬就把淮南剛進貢的兩筐蜜橘送了過去。這老兩口吵吵鬨鬨半輩子,他沒少居中調停。
這也就有了,那日有宮人前來傳信,讓馬皇後早返坤寧宮的事。
“前日咱不是已經賠罪了嗎?”朱元璋話雖如此,腳底卻抹了油似的往外躥,還不忘順手抄起案頭那個西域進貢的奶糖匣子。
穿過春和殿時,滿牆爬山虎正抽出嫩芽。
朱元璋遠遠就望見馬皇後獨坐在石亭裡納鞋底,翟衣外還罩著件半舊的雲紋披風——那是他濠州起兵時,用第一匹繳獲的綢緞給她裁的。
“重八你看看。”馬皇後把納了一半的千層底遞到他鼻子底下,“這麻線還是洪武八年剩的,比你新賞的雲錦還紮實。”
朱元璋耳根有些發燙,摸出奶糖剝開往她嘴裡塞:“嘗嘗這個,波斯商人說是駱駝奶熬的,甜得很。”
馬皇後接過奶糖,很自然地把糖掰成兩半,一半塞回他嘴裡。
“昨兒福寧給玉華梳頭,倆孩子說著說著突然笑了。”馬皇後笑著說道:“玉華這孩子,跟你一個倔脾氣,疼狠了也不吭聲。你八歲放牛挨地主家鞭子時,不也咬著牙說‘等咱當了皇上’……”
朱元璋伸手摸向腰間,那個繡得歪歪扭扭的平安符,就是南康公主繡出來的。
今早他正在批《墾荒令》,小女兒偷偷塞給他這玩意,現在想起來,才記得小姑娘當時連頭都不敢抬。
朱元璋臉上有點掛不住,氣勢一時像隻拔了毛的公雞,他乾巴巴地說:“北元遺孽未清,浙西水患又起,標兒連日審閱《魚鱗圖冊》……”
“所以玉華就該是折子堆裡濺出的墨點?”馬皇後起身,語氣不悅:“閨女們要的哪是綾羅綢緞?你批一百道聖旨,也抵不過陪她們放次紙鳶。”
“還說我慈母多敗兒。”馬皇後故作生氣:“要不是你這當爹的前後忙得不看看孩子,哪兒輪得到我?”
朱元璋梗著脖子哼了一聲,眼神中卻壓抑不住地流淌出暖意。
馬皇後把千層底拍在他膝頭,像個尋常人家的婦人般說道:“我這老了手也沒準,這鞋底照著好幾年前的鞋樣子納的,也不知合不合你現在的腳。”
她說著抽出根銀針,把線頭在唇間輕輕一抿,笑著說:“昨兒玉華問我,父皇的靴子為何總磨右邊——小丫頭偷量了你的鞋樣,說要學著納底呢。”
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看著馬皇後給朱元璋比量腳掌大小的樣子,恍惚間,真如同一對尋常百姓家的老夫老妻。
朱元璋摸著手中粗糲的平安符,突然嘟囔道:“今晚……就讓玉華來奉天門送奏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