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梅雨終於在今晨歇了口氣,天不再霧蒙蒙的,舍得在高淳鎮濕漉漉的碼頭上灑些微光。
半舊的烏篷客船,泊在一旁。
王秋蘭背著包袱,裡頭裝了一些換洗衣物。衛錦雲左手提著的竹籃裡裝著王秋蘭一早起來做的豆沙饅頭。家裡剩的油米麵,曬得乾貨,全都裝到背簍裡,一點沒留。
“菱姐兒,蕖姐兒,抓緊姐姐。”
衛錦雲聲音溫和,伸出手。
衛芙菱抓住衛錦雲的手,隨即挽緊她的胳膊,烏溜溜的大眼睛時不時左顧右盼,盯著來往的行人。
往年她隻隨祖母坐過家門口小河裡的船,捉捉小魚,趕趕鴨子。如今頭一回坐客船出遠門,縱使生在水鄉,她也有些膽怯起來。
衛芙蕖目光低垂,她穩穩地跳上船板,避開衛錦雲扶她的胳膊,輕聲道,“我自己可以。”
上船後她抬眼看到衛錦雲背著的一大個背簍,眼睫微顫,“你將手裡那籃子給我,我來拿。”
幾人身旁,赤膊的腳夫挑擔而上,老嫗正叫賣新采的蓮蓬和菱角,還有幾位穿著體麵卻與船老大討價還價的行商。
船老大是個沉默的黑瘦漢子,隻是悶頭解綁在老樹樁子上的纜繩。
船婆則是個四十來歲的婦人,穿著一身漿洗發白的藍布點子褙子,束根同色攀膊,身板挺得筆直,瞧著就乾練。
她麵色紅潤,嗓門洪亮,“王阿婆,帶孫女們去平江府?快進來,艙尾還有個隔間,小是小了些,但清淨!”
她所謂的隔間,不過是船尾用木板隔出的一小塊地方,勉強能容四人坐下。
這裡頭低矮又悶熱,彌漫著一股陳年木頭被河水泡爛的潮味。
衛錦雲扶過祖母,又護著妹妹們坐好,自己則靠船壁坐下,她掀開烏篷簾子,望向外麵逐漸開闊的河麵。
船櫓撥開河水,慢慢行駛。
“賣新采的菱角咯,頭一茬,又嫩又甜!”
“梔子花,茉莉花,香香的珠蘭花,買回去泡茶喝了渾身上下都噴香!”
“草鞋!蒲扇!”
碼頭旁自然有各式各樣的叫賣聲,或近或遠地飄進船艙。
衛芙蕖湊到衛錦雲身邊,將腦袋探出簾子,彎腰一伸手,扯了朵蓮花。
她這般出其不意,驚得衛錦雲忙攬住她的腰,一把將她抱回,“蕖姐兒,小心掉下去。”
“我會鳧水。”
衛芙蕖攥著扯下的那朵蓮花,小聲嘟囔。
“那又怎麼樣,蕖姐兒能追上船嗎。”
衛芙菱坐在一旁反駁。她們倆為雙生,衛芙蕖比她先一步出生,她卻怎麼也不願意喚她聲姐姐,成日“蕖姐兒,蕖姐兒”叫喚。
衛錦雲知曉小孩子的心思,想來是要離開長大的江寧府,扯朵蓮花做個念想。
待船行駛出高淳鎮,周遭響起悠揚的樂聲,穿透了嘈雜的人聲和水聲,清晰地飄進船艙。
衛錦雲循聲望去,隻見一艘比她們這艘烏篷船大上許多,裝飾也考究些的商船正從側後方駛近。這商船上有好些房間,每一間仔細隔開,乾淨又整潔。
她們自然是不坐這樣貴價的船,坐上一回,夠烏篷船來去好幾趟。
祖母為了她們安生,一咬牙回了平江府,也不知那邊的鋪子到底如何。往後如何在那邊安定,用鋪子做些什麼生意,每一筆花銷都是要尋思的。
船頭處,有一位身著素色羅裙,懷抱琵琶的女子正低眉信手,輕攏慢撚。
吳儂軟語的小調隨著琵琶的輪指流淌出來,纏綿悱惻。
王秋蘭也聽到了琵琶聲。
她原本閉目養神,此刻眉頭卻蹙了幾分,放在藍布包上的手微微收緊。她睜開眼,似是懷念道,“與江寧府有些許不同,這是平江府的調子,該有好久沒聽了。”
船艙裡,其他乘客的閒聊也傳入耳中。
“聽說今年平江府絲價又漲了,這趟貨若能順利脫手,那我便能娶上媳婦兒咯。”
“山塘街‘徐記’的點心鋪子,那才叫一個火爆,大清早隊就排到街尾了,他家的棗泥麻餅我眼下想想都要淌口水。”
“我是要去聽琵琶的,子城西北角那兒,喝喝茶,聽聽曲,才適意。”
衛錦雲聽著乘客對於平江府生活的閒聊,捕捉有效信息,心中快速盤算。她也算是平江府的人,隻是來自千年後。
祖父母撿到她時,已是高齡。籌備完他們的後事,她也不過才上大三。
本想跟著祖父一樣學個醫,他卻總要與她爭執這個中西醫到底哪個好,也甭多學,跟著祖父多看多練就行。她日日與祖父鬥嘴時,祖母便會泡壺茶,挑幾塊剛出來的糕點。
祖父吃糕點,祖母也念叨,“就你還老中醫,不知道自己血糖高,血壓還高,給囡囡吃!”
祖父一邊迅速將綠豆糕塞嘴裡,還不忘揀掉在胡須上的渣,一邊頂嘴,“不高不高,我給自己把過脈的,我都吃一輩子你做的糕了,老來不讓我吃,像什麼樣子喲!”
到頭來衛錦雲算學了個望聞問切,還學會了祖母一手糕點手藝。
大宋熙攘繁華,此去平江府,想來人也瞧不上且信不過她這個小姑娘的搭脈手法,那樣好的位置,倒不如開間糕點鋪子。
既符合當下平江府人的口味,她自己又拿手,是個掙錢的好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