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宮人說陛下派人知會過了,今日要來用晚膳,太後斜倚在貴妃榻上,不滿地嗔道:“前些天不是剛剛來過,怎麼又來了?這小子,放著新入宮的那麼多花兒似的美人不管不顧,成天往我這裡跑算什麼事,一準又是給哀家找了什麼麻煩。”
太後身邊的掌事姑姑連蓮便笑著接話:“陛下重孝道,願意同您親近,教天底下的臣民們知道,也不失為一樁美談。”
太後睇她一眼:“你這上了年紀,越發愛說場麵話了,哀家和皇兒的母子情分哪裡就需這一餐一飯來顯現了。倒是他,每次來,哀家這宮裡頭的人哪個不是心驚膽戰地服侍他,不敢怠慢了他帝王的威儀。難免就要興師動眾、大肆鋪排,倒壞了哀家的閒心雅致。這親母子到了皇家啊,也實在親不起來咯。”
連嬤嬤是看著皇帝長大的,把皇帝當半個兒子看,此時便也湊趣兒地講:“您若真這麼想,回頭老奴就把這話原封不動地說給陛下聽,隻是這一來他怕是要傷心壞了。”
太後佯裝生氣,拿手裡的果子丟砸向人:“我還道你向著他,原來是存心想離間我們母子!我這紫泉殿是留不得你了,改明兒倒不若使你那個大侄女兒進宮來吧,我瞧著她比你會討哀家歡心多了。”
太後雖是一副玩笑口吻,可連嬤嬤卻很清楚地知道,若非太後真的起了這個念頭,是斷斷不會這樣說的。當即想起這次選秀之前,太後就動過要讓她的侄女也列名參選的念頭。
隻見這位太後娘娘一貫最寵信的舊奴收斂起了臉上的打趣之色,欲言又止地望向主子:“娘娘……”
“行了行了,哀家也隻是說說,大選剛結束,宮裡已不乏新麵孔,又何須再添新顏?”太後又似頗為苦惱地歎了口氣:“好心想抬舉你夫家的人,你倒還為難起來了。”
這般說著,太後便朝不遠處的櫃子上擺放的那些鑲金嵌玉的禮盒努嘴道:“看看有什麼能收的,就收進庫房罷,不能收的便都退回去。大選前一個個為了自家女兒能入選,上趕著送禮,如今選上了,又為了自家女兒能得寵,繼續往我這兒塞東西,把哀家當成什麼了。哀家要真有那個本事左右皇帝,當然寧願抬舉自己人。”
連嬤嬤整理了一番,獨獨拿出一份:“這份倒不是大臣們送的,是楊美人呈上來的山參。”
太後閒慢地瞟了一眼,也不知是否看進了眼中。
到了晚膳時分,聖駕果然如約駕臨紫泉殿。
太後也不同皇帝賣關子,讓人做了一桌子他愛吃的菜,在席間問人:“怎麼來得勤了些,近來政務不忙?”
知子莫若母,按理說皇帝若真有什麼事,這時候就該順著台階說出來了。
可今日,這位年紀輕輕就位登九五、權掌天下的帝王,沒有像從前那樣在自己的母親麵前卸下威嚴而高深的帝王冠冕,他緩緩一笑,不緊不迫地放下筷子。打了個顯而易見的啞謎:“您多想了,兒子隻是想陪伴母後。母後莫非不允?”
太後都被他弄得有些糊塗。
將離去前,皇帝又命人將紫泉殿的所有宮人都叫到了紫泉殿前的廣場上。
兩個小太監分彆端著兩隻托盤,徐得鹿則從上頭一錠一錠地取下雪花銀元寶,分發到每個人手裡:“個個都有,對著名冊一個個來領,這是陛下給大家的犒賞。太後娘娘四十壽誕在即,大家夥可都要萬分仔細著當差,但凡儘心儘力的,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殿內,太後倚在窗前看著這一幕,問連嬤嬤:“你瞧瞧,他這是又唱得那出?”
連嬤嬤也摸不著頭腦,不過今年開年的時候禦前大監徐公公是同她說過一嘴的,說是陛下有意給紫泉殿的宮人加俸,隻不知怎麼弄成了這般大張旗鼓的賞賜了。便俱如實道來了。
殿前的台墀上,皇帝則冷眼默看著這一切。
直到徐得鹿發完了賞銀,上階同他複命。
“一個也不少?無有錯漏?”蕭放問。
“回陛下的話,都對的上,一個不少,一個不多。”徐得鹿確定。他是對照著宮人的名簿來的,那上頭連年歲和體貌特征都記得一清二楚,自然不會有任何的冒領代領。
可陛下麵沉如水,顯然對這個結果不甚滿意。
徐得鹿正惶恐之際,就見皇帝已轉身欲行,便高聲唱禮:“起駕——”
坐上鑾駕,泰山崩於前亦不改色的帝王卻險些氣笑。
騙他?
膽敢騙他。
原以為在他麵前假意回話,趁機脫逃就是那小小宮女膽量的頂峰了。
沒想到卻連她回的話都是不折不扣的謊言。
當真是——
勇氣可嘉。
*
這之後的幾日,皇帝前朝事重,便一直不曾進後宮,中間隻又陪太後用了一頓晚膳。
帝王的時間本就寸刻寸金,大到軍事布防、地方漕運,小到官員升遷、空差補闕,一天能有七八個時辰是在處理國事的,輕易歇閒不得。
這日好容易聽說要往後宮來了,妃眷們頓時生出幾分盼頭。皇後也不例外,還沒到時辰就問了好幾回:“陛下去了何處?”
宮人縮了縮脖子:“聽說……是去了關雎宮的湖瑩閣,新進宮的楊美人那兒。”
鳳藻宮便又碎了一套秘色瓷的茶盞。
楊美人是這批新秀裡初封最高的,是戶部侍郎的女兒,皇後本就額外注意過她,沒想到就連這侍寢竟也是她拔得頭籌,以後那還了得?
也得虧是鳳藻宮庫儲充盈,經得起這接二連三的損耗。
正殿的宮人到庫房來取新的茶具之時,雖然有意低頭遮遮掩掩,可還是教青簪發現了來人左邊眉骨上方有一團淤腫的紅色。
青簪就順手取了一瓶自己備的藥膏給人:“你這額頭是怎麼一回事?要抓緊處理,否則隻怕有的痛呢。”
那小宮女原本就礙於要緊著辦差事,不能及時去領藥處理傷口,隻能忍著疼。沒人問起倒還好,陡然教人這麼關切了一句,接過藥瓶時已然哭成了小淚人:“多謝你,娘娘最近也不知怎麼了……”
話能說到這兒已是到了頂,縱使給這宮女安上一副熊心豹膽,她也不敢說皇後的不是,但凡漏出去半個字,等待她的就不知是怎樣的遭遇了。
但同樣的,說到這份上便也足夠。青簪一聽便知道又是皇後朝人出氣之故,沒有再多問。
倒是這小宮女見青簪反應平淡,掩上了庫房的門,自己又委屈地說起來:“姐姐是不知道,我聽人說陛下最近根本不往後宮來,今天好不容易來了一次,卻去了楊美人那兒,娘娘怎麼能不難過?”
“還是太後娘娘宮裡當差的有福氣,陛下仁孝,聽說那日親臨紫泉殿,命人犒賞闔宮。”
青簪越是反應平平,小宮女越是說得激亢賣力,恨不得把自己所知的都抖落出來:“所有宮人都被叫到了殿前,不僅在陛下麵前露了臉兒,還都得了一整錠的賞銀,哪像我們,什麼好都落不著,腦袋還要懸在褲腰帶上。”
臨了,又自叫喚了一聲:“哎,瞧我,光顧著和你說話了,得抓緊回去了。”
西邊這間庫房四麵的窗都是封死的,為了減輕風日對庫中寶器的消磨,四壁有許多角落常年都見不到光。
而今在這幽幽昏昏的暗室內,身姿勻長窈窕的女子正向著一隅,伸手用雞毛撣子反複刷滌著一尊立地的高大瓷瓶。
因這抬手的動作,她皓白如月下銀雪的腕子從寬大的袖口微微掙露,可若仔細看去,那腕子竟在不可自製地細顫……
她遠不如表現出來的那樣平靜。
小宮女正要跨出門外,就聽見剛才仿似對般般宮廷逸聞都不大上心的女子竟開口了。
“可是紫泉殿人人都領了賞麼?”
小宮女沒有聽出這溫柔清冽、有如霜水的聲線中摻夾的戰栗,隻以為她是終於被自己勾起了興趣,回頭道:“是,是啊。我得走了,下回有空我再和姐姐講,你常在庫房當差,知道的難免少些!”
青簪看著打開又合上的庫門,久雨不晴的陰寒像瘋長的藤蔓一樣從腳爬到頭,在心中壅堵蟠結,最終長成了一個茁壯而荒唐的念頭。
他是在找她。
皇帝如此為之,是要把她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