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簪也沒想到,自己會直挺挺地昏在了下房的門口。
額頭燒得厲害,青簪隻覺好像整個人成了蒸屜裡的一籠包子,被人架在火上不斷煨炙,以至於唇焦口燥,吞咽都困難了。迷迷糊糊之間,有誰在給她喂水,還有人在喚她:“青簪姐姐,青簪姐姐——”
水。水。
不知是不是她太渴望這一口水的潤澤,忽然,她像是被人按進了水麵之下。眼、耳、口、鼻,無孔不入的水瞬時侵吞了她所有的氣息,青簪想要伸手撲騰,才發現自己小小的雙手都正抓著一口水缸的邊沿,以竭力不讓自己整個身子都俯栽進水中,懸空的雙腳也拚命在踩,試圖攀抵住水缸的大肚,可是摁著她的人越來越用勁,她也越來越沒有對抗的氣力。
不遠處,有人在看著這一切——永寧侯府的大小姐讓個婢女跪在了地上,給她當人肉墩子。天真可愛的大小姐則高高坐在婢女的脊背上,嫩生嫩氣地指揮著兩個嬤嬤:“加把力呀,怎麼還在撲騰,連個小娃娃你們都製服不了,回頭我可要找阿娘告你們的狀!”
說這話的時候,大小姐頭上兩個小羊角一樣的發髻一晃一晃,上頭珠光閃綴,襯得她活像是菩薩座下的靈童玉女。
青簪似乎記起來了,這是她三歲那年,初入侯府的那一天。
耳朵被水灌注得疼痛、擠脹,更多聲音湧了進來。
“不行,不能留她,往後她若是因為今天的事記恨我的阿囡怎麼辦?”
“夫人寬宏,她才這麼丁點大,哪裡就到了記事的年紀。”
一會兒是大小姐脆生生的笑:“快,溺死她,誰手勁大,我就賞誰!”
一會兒又是一道忍淚的聲音:“我的小小姐啊,你若是醒來,今天的一切可要忘得乾乾淨淨,你才能在侯府活下去,像你娘親希望的那樣活下去!”
活下去……這幾字忽成了一道不斷重複的聖經寶偈,咒念在離魂之人的耳邊。她想活下去,她要活下去!活著去找阿娘!
劇烈的一陣喘氣後,青簪猛然睜開眼,坐在床上咳嗽不已。
同在庫房當差的瑣鶯端著個粗瓷的杯子坐在床邊,驚喜而擔憂地看著她:“青簪姐姐,你終於醒了?”
見青簪咳得說不出話,瑣鶯一邊拍著她的背一邊道:“姐姐可是魘著了?你昏了有半日了,方才奚官局的人也來看過了,你大約是昨兒淋了雨,發了風寒,身子太虛才會昏死過去。”
奚官局便是宮裡給下人們看診的地方。和專門為貴人主子們服務的太醫署不同,奚官局用藥一向生猛,務求讓患病的奴才速速藥到病除,才好及早為主子們效力。這些藥大多很傷身,是以得知青簪隻是風寒,瑣鶯便沒敢擅自做主給青簪服藥,一整包原封不動地放在床頭。
青簪緩了幾息,寶應十九年的畫麵潮水一樣退去。
如今已是神武二年,她跟著皇後進宮侍奉的第三個月。
方才,她夢到的是正值幼齡的皇後,還有她自己。
究竟為什麼皇後第一次見到她,就這般厭惡她,到了恨不得要她的命的田地?
這個困擾了青簪十數年的問題,依舊不得其解。
她看向瑣鶯,心知昏迷之際是瑣鶯一直在照顧自己,青簪自不能不感激動容。
宮中當差是輪值著來的,素有當班和不當班之分,可即便不當班的時候也要全天候命,以供主子們隨時役使,每月隻有一日可以真正告假休息。瑣鶯每來月水便會腹痛,因此每月都會把這一天的假留到月事期間,今日能守在她身邊照顧,想必就是提前支了假了。
動容之餘,青簪又不免擔心皇後對自己的厭惡遲早殃及身邊人,因而狠下心道:“給你添麻煩了……其實,你不當與我走太近。”
瑣鶯原本並不在庫房當差,到鳳藻宮的頭一個月是在庭院裡修剪花草的,因沒給領班的姑姑送禮,又被其他宮人欺負排擠,才被發配到了庫房來,她在外人麵前膽怯沉默,到了庫房以後日子也沒好多少,青簪便對她多了幾分照顧。
但經曆昨夜、還有今日,她越來越覺得,讓她和自己走得太近,也許反而會為她招致災禍。
瑣鶯呢,本就強撐著一股勁到現在,聽青簪非但不領情,還大有要與她決裂之意。委屈、惶惑之下,眼淚便怎麼也憋不回去了。抹了一把酸紅的眼睛道:“姐姐說的這是什麼話,之前我弄壞了庫房裝東西的盒子,是姐姐幫我修補好,到庫房來之前還被罰俸兩月,亦是承蒙姐姐的接濟,姐姐可曾嫌過我麻煩?什麼叫不當與你走太近。你、你是不是嫌棄我沒用了……?”
青簪一向受不得她哭,但若是明白曉暢地告訴她自己的顧慮,隻怕她更不肯輕棄了自己。
可她當初會幫瑣鶯,原本也不是奔著要與她做朋友的念頭去的。
在這人人自危的宮中,沒有根基、隨處飄零,哪怕隻一個錦玉這樣的小小倀鬼,就夠讓她受儘折騰,何況是凶蠻的大虎?
唯有踽踽孤行,獨善自身,才不會牽累旁人。
然而茫遠的記憶裡,又總是有個溫柔的婦人,一遍遍牽起她幼嫩的小手,對她說,與人為善,儘一點自己的綿力吧。
青簪的心便又再一次不夠清醒地軟下。
她歎了口氣,兩人如今一個屋簷下住,又一塊兒當值,要說彼此撇開實則也不容易,隻怕還得另想法子。見人兩汪眼裡皆已洪水滔滔,慌忙哄道:“小祖宗,快彆哭了,是我病得糊塗,說錯話了。”
瑣鶯這才破涕為笑。
沒一會兒,瑣鶯心有餘悸地說起昨夜的事:“得虧昨夜裡值勤的是李姑姑,她最好說話了,來查房時的時候,我便同她說了你是去替皇後娘娘取東西去了,求她彆記你的名字,倘或換了旁人,真不知怎麼辦了。”
“對了青簪姐姐,昨夜你可有找到棲身的地方……”
青簪眼神微凝。瑣鶯忙道:“姐姐若是為難,我便不問了。”
“我去了連璧殿。”因不想瑣鶯擔心自己太過,青簪省去了那些變故曲折。瑣鶯嘴嚴,倒不用擔心她會說出去。
瑣鶯好一會兒才想起來這是個什麼地方:“是了,陛下對那位殿下深惡痛絕,羽林軍巡夜的時候想來也不會靠太近!”
深惡痛絕?青簪想,若是真的深惡痛絕,又怎麼會孤身出現在那裡,隻怕是聖心淵沉難測,人言多有相悖。
不過這些都同她無關,昨夜過後,她與皇帝不會再有交集。
不論那人有意還是無意,昨夜他的一舉一動都無不倚勢挾權,壓人如山。青簪不想攀龍附鳳,更不想終日活在天威地陰影下,能做的便是敬而遠之,然後安安分分地在宮裡待到二十五歲。
老夫人與她承諾過,待她年滿二十五便可放出宮去,屆時她就是自由身,不須在這個吃人的地方當一輩子的奴才。
這是青簪唯一可以期盼的出路,不由她不信。何況,老夫人也沒有必要騙她。
侯府的老夫人信佛,是一等一心腸慈悲、憐貧憫弱,青簪記得,三歲那年,家裡忽然來了許多陌生的人,一直照顧阿娘和她的姨姨把她抱了出來,帶她去客棧住了幾日,後來又將她帶到了侯府,說是給她找了個棲身的地方,這之後,姨姨似乎就跟著阿娘走了,她再也沒見過她們。是老夫人將她留下,帶回了自己院中……這些年,老夫人對她一直多有關照,亦很倚重於她。
所以老夫人要她進宮,說她辦事穩妥,要她在旁多提點著皇後,有這樣的恩情在先,青簪又怎能拒絕,而作為一個奴婢,她也從無資格拒絕。
想到自己終有一日離開,青簪又不免擔心地看向瑣鶯,她委實太好欺負,至今都常常被前殿的宮人脅迫著替她們做些蒔花澆水的活計。
這時,青簪聽見外頭遙遠的一陣嘈雜,便沒有再說話。
瑣鶯仔細聽了聽:“是隔壁的菱若和蠻春回來了。”
青簪是知道她耳力比常人好些的,不禁擔心等自己一走,就更難有人替她周全了。便正色道:“你比尋常人耳聰之事,也切莫人教其餘人知道。”
眼見青簪突如其來的嚴肅,瑣鶯目光飄忽了一瞬,下一刻又恢複如常。
她從來很聽青簪的話,把枕頭墊到青簪的腰下:“知道啦,姐姐怎麼突然說這個。你先靠著休息會兒,我去給你拿粥,擔心你朝食和午食都沒用過,特地留著的,方才捂在被子裡了,指定還溫著呢!”
青簪沒來由地有些眼熱,蒼白的唇卻抿出溫柔笑意:“這會兒果真是有些嘴饞。”
在這水深火熱的世道之中,有這樣一碗白粥顧憐著她,便教人覺得上天待自己,總不算太薄。
就讓她軟弱一次、貪心一次,留下這個朋友罷。
*
紫泉殿。
太後即將年逾四十,眼角不可避免地長出了歲月的細紋,幸而是骨相深邃大氣,掛得住肉,看起來並無老態,儼然是個熟韻正濃的美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