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雨事連天,庫房的差事更重了不少,單是除潮防黴一項不能馬虎,庫房的宮女們便一塊兒做了好些個香包,把庫房能掛的地方都掛滿了,身上也佩了兩隻,進出時也能起些效用。
青簪剛換好一輪新的除濕的草木灰,卻碰上了來傳她去前殿的宮女。
其實入宮以來青簪到前殿去的次數並不多,隻是見到皇後的幾次,或多或少都領了罰。
一次,皇後點名要宣德侯府的世子夫人送的一隻瓷瓶,但青簪和庫房的幾個宮女來回翻閱數遍,可以肯定此物並未登記在冊。皇後卻一口咬定當初是交給了青簪收納入庫,隻念她是初犯,罰俸一月。
還有一次,那還是剛進宮的時候,她第一天上任,皇後便命她背誦庫房之內林林總總上千樣庫儲的明細。
結果自然是她又挨了罰,將詳目抄寫十遍。
但真說起來,這些責罰又都不算太重,就像那天的麵壁,比起她當初差點被活生生溺死,至多算是小懲大誡。
青簪不知道這是不是皇後有所忌憚的緣故,是老夫人額外叮囑過嗎?又或者……會是什麼彆的什麼原因?
青簪在皇後麵前行了禮,上首的人好半晌沒有反應,隻是悠閒地抿著一盞茶。繼而響起的聲音帶著高高在上的威厭:“你腰上是什麼?彆一天天的心思淨不放在正事上。”
說這話時,皇後正盯著她腰間花花綠綠的幾團。世家女子多有佩香之習,可一個婢女要熏得那麼香做什麼?
她可不會容許這等不安分的行徑!
青簪知道皇後是誤會了:“回娘娘的話,這是庫房防黴所用的香囊。”
這當真是“正”得不能再“正”的正事。
皇後卻似已忘了是自己先開口問話的一般,拍案:“還敢頂嘴?先去跪一個時辰!”
青簪心知這半個時辰是怎麼也逃不過了,說半點不委屈是假。可這些年,到現在,種種仇怨,分明都是有人不許她忘記。
有一回老夫人賞了她幾匹衣服料子,說是讓她裁衣裳,穿得鮮豔一些看著也高興,新衣換上不久卻被大小姐看見,當即指使婆子扯下了她的外衣,用剪子剪得七零八落。
後來老夫人問她怎麼不穿,青簪隻能說自己習慣了素色,不愛招搖。
她到底有什麼值得皇後如此如臨大敵?
不過,同樣也是托皇後的功勞,這麼多年,她終於連神情也學會了騙人。狐疑、酸怨都藏在平靜的麵容下:“娘娘問起此物為何,奴婢自不敢不答。奴婢做錯了什麼,還請娘娘示下。”
皇後果然怒色逾甚:“你是在質疑本宮?”
青簪一如未見皇後死死扣在鸞幾一角上的指爪。
輕清的春水蓄起的眸子、紅膩得妖勝檀脂的唇口,構成的卻是一張生動又何其麻木的臉。
她掩眸輕道:“奴婢隻是不願惹您動怒,娘娘若肯明示,下次奴婢才好避免再犯。”
——反正,就算認錯認罰也不會令皇後息怒,而不屈辯罪,她也不會殺她。
青簪越是如此,皇後越是眼見心煩,雍容的麵皮上已是風疾雨驟。咬牙切齒道:“當真巧舌如簧,還不速去領罰!”
小打小鬨的罰,根本不足解她的恨。
如果不是有祖母和阿爹護著她,如果不是阿娘苦口婆心阻攔自己,這個小雜種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何至於成為這樣一根紮入骨血的逆刺!
偏她還在這兒諸般挑釁?
在人離去之際,皇後又補充:“去你自己院子裡跪!”
青簪便在監刑的嬤嬤那小而精乾的一雙眼下,跪足了一個時辰。
一名小宮人貓身躲在外頭,眼見著嬤嬤走了,才敢現身。忙把青簪從地上扶起,壓低聲音道:“徐公公讓我帶您過去,姑娘什麼也彆問,彆的事奴婢一概不知。”
青簪便知道這多半是皇帝安插在鳳藻宮的人了。
“我還得回去當差,否則今日的差事怕是完不成了。”
小宮女不敢強拉她,隻委屈巴巴道:“姑娘若不是不跟奴婢去,徐公公會責罵奴婢的。”
青簪不想為難她,可亦不想為難自己。
然而胳膊尚且被人家溫溫軟軟的手攙著,她試著掙了掙,卻根本掙不開……
小宮女猶在殷殷看她:“求姐姐跟我去罷……!”
青簪無法,點了點頭,跟著她出了下房的院子:“我自己走便是。”
腿腳都有一種不由控製的僵麻之感,自然走不快,宮女回頭了好幾次,幾次慢下來等她,並不催促。
一路上周遭都比平日更加安靜肅穆,約莫是聖駕已至前殿的緣故。
離開鳳藻宮,七拐八拐,到了一處幽偏的亭子裡,青簪隻看見了徐得鹿站在亭外,似在等候。
小宮人先她一步上前去:“公公,姑娘今兒被罰跪了,也不知道姑娘的腿有沒有受傷。”
既是在替青簪告狀,也是怕徐公公責怪她領人過來得遲了。
徐得鹿覺得有點棘手,走到青簪麵前關切道:“姑娘沒事罷?”
算上今日宮道上的那一麵,這是青簪第二次見這位徐公公,儘管如此,他的名字並不陌生,隨意尋個宮女太監打探,他們都不會說不上這位禦前紅人、天子近臣的風光事跡。
青簪搖頭:“無礙。不知公公何事找我?”
“姑娘說笑,自是不是奴才要找姑娘。不過往後姑娘要是有事要尋奴才,這小丫頭叫綠岫,姑娘隻管找她傳個信兒就是。”
青簪沒有應下,隻說:“那請問公公,可知陛下是有何事找奴婢?”
徐得鹿瞄了青簪兩眼,這位姑娘似乎不是個愛笑的,就連聲音也似沁著一股子清極而寒的疏離。美人綽約玉立、冷若冰霜,在後宮這花堆錦簇的熱鬨裡,何嘗不算彆有一番幽趣,怪不得陛下會喜歡了。
他依舊和和氣氣:“這姑娘就得問陛下了不是。”
青簪又說了一次:“我不能擅離職守太久。”
徐得鹿一聽便懂了,他當然知道鳳藻宮娘娘的脾性,發起火來底下人的一點小錯都要了命,聽說入宮這麼點時日就打殺過幾個奴婢了,其中一個不過因為打翻了一道梨羹。
他不由擔心起這位青簪姑娘的處境,但她是陛下看上的人,想來也無須在鳳藻宮耽身太久。
總之,他現在隻管負責把人留住就成。便篤定地保證:“這個姑娘儘可寬心,出不了什麼事。”
陛下總不會眼睜睜看著彆人因來麵見他而受罰。
那也太不是東西了!
至此,青簪再沒彆的話,一言不發地靜立在他身旁,忽卻覺得自己方才所為竟有些天真。
她的去與留。她與綠岫、甚至徐得鹿,根本都不是可以決定的人。
而那個可以決定的人……青簪望了望鳳藻宮的方向。
*
鳳藻宮內。皇帝近日連著來了兩次,因而接駕之時,眾人竟都有些守得雲開見月明之感,但很快明眼人便都發現了,陛下今兒的心情委實不算多好,那點子興奮便又壓抑下來。
膳席間,皇後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哪句話惹了皇帝不快,但見皇帝最後嘗了道鯽魚湯,那筷子就再也沒拿起來過了。她也不敢再另起什麼話茬,不動聲色地觀察著。
近來前朝事多,家事國事皆亂如麻,一條條理順就夠讓人頭疼了,蕭放自然也沒有多餘的閒心顧及皇後在想什麼。
他倒是想和她說幾句話,譬如今科探花是岐王的大兒子更名改姓混進去偷考的,上了金鑾殿才被他看破,這小子仗著京中見過他的人不多,如今竟還發起了官癮,大放厥詞要替他潛入官場探敵虛實;還譬如,連璧的駙馬竟然想娶新婦,他當初就應該誅連他滿門,若不是連璧伏罪之後苦苦哀求,他何以留下這餘孽?
可皇後會想聽這些、聽得懂這些嗎?